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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医、动物与我.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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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医、动物与我,这是作者写的一本非洲之旅的文学作品,在书中读者可以跟他一起跨上布满红尘、轰隆作响的红色越野小摩托,深入那个神秘、遥远的非洲内陆小国!

    巫医、动物与我介绍

    作者以兽医的身份到非洲行医,神秘的巫医姆津巴大夫第一个到访,不仅带来几只孱弱的需要医治的小狗,还抛下一句:“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前我就看到你了!”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足以让人汗毛直立。而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在非洲行医的日子里,他遭遇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人和事:拿着大刀和市场上的肉贩干架;在酒吧跟人比腕力、教酒吧女郎下棋;主持当地人的成年礼并学习如何联结“圣灵”;甚到和巫医成了好朋友,与他一起探讨人生哲学问题。看似不务正业,却真正地帮助了在困境中挣扎的人和动物,也让这趟非洲之旅格外与众不同。

    巫医、动物与我作者

    赫伯特·雷布汉,拯救动物、照顾动物的兽医,认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目前在澳大利亚联邦政府的农业部门工作,过着与世无争、平静安逸的生活。

    林小绿,台湾“中央大学”英美语文学系毕业,曾在出版社工作,现为专职译者。努力看书,用力翻译,妄想有一天跟J.K.罗琳做邻居。

    巫医、动物与我主目录

    PART1 我来,我看,我被震撼

    1.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2.迎接新生命,是消灭低落情绪的方式

    3.明日复明日,这里的“明日”te别多

    4.受人尊敬的“白人疯子”

    5.三碗菜的启示

    6.合理用纸,惊险程度有如躲子弹

    7.美丽的时间错误,换来无价的收获

    PART2 怪异又奇妙的“非洲温暖之心”

    8.学西洋棋的酒吧女郎

    9.医生,你的名字是“恶名昭彰”

    10.接生日:小牛和小婴儿

    11.在边界炮火中救治动物

    12.再度与死神拔河的小狗们

    13.保险套推广阻力重重

    14.棋赛、赌金与胜利者

    15.只需在胸前画个“I”,我就能打胜仗!

    PART3 非洲教我的人生智慧

    16.与巫医的哲学思辨:敌人、朋友与快乐

    17.转角不会遇到爱,只会撞到猪

    18.疟疾啊疟疾,让我差点归西

    19.见证非洲成年礼,你得先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20.巫医与“快乐寡妇”们

    21.不着调的救援物资计划

    22.我会失去我的“恶名昭彰”

    23.一、二、三,腕力比赛开始!

    24.系着黄色领带的男人

    25.有麻烦?请找艾纳巴达威医生

    PART4 生离死别,我将离开

    26.短暂的皇后

    27.她的告别式

    28.洒在水面上的面包

    29.黑色皇后的临别礼物

    30.别了,姆津巴大夫!别了,非洲!

    巫医、动物与我书评

    打开这本书,只需读上几页,你就会忍不住一直读下去,根本停不下来。雷布医生亲身经历的故事就像非洲本身一样,光怪陆离又精彩纷呈。这本书娱乐性、教育性、启发性兼具,非常值得一读!

    我热爱他讲述的每一个故事,经常反复地阅读那些使我深受启发的章节,还常常大笑出声。他纯熟的医技、近乎疯狂的勇气和在困境中坚持做对的事情的决心,都让我深受震动。读者绝对能透过本书体会到强烈的文化差异、人类意志的坚韧,也会借此提醒自己:只要一点小小的善举,就有机会改变他人的一生!

    巫医、动物与我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巫医、动物与我:怪诞且美妙的非洲之旅 (澳)赫伯特·雷布

    汉著;林小绿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9 (自由大地

    丛书)书名原文: All things strange and wonderful ISBN 978-7-

    5598-1927-7

    Ⅰ.①巫… Ⅱ. ①赫… ②林… Ⅲ.①游记-作品集-澳大利亚

    -现代 Ⅳ.①I611.65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19)第 161060 号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广西桂林市中华路22号 邮政编

    码:541001 )

    出版人:张艺兵

    全国新华书店经销

    开本:889 mm × 1 194 mm 132

    印张:9.25 字数:200 千字

    2019 年 9 月第 1 版 2019 年 9 月第 1 次印刷

    印数:0 001~5 000 册 定价:68.00 元目录 ?

    1.

    2. PART 1我来,我看,我被震撼

    1. 1 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2. 2 迎接新生命,是消灭低落情绪最好的方式

    3. 3 明日复明日,这里“明日”特别多

    4. 4 受人尊敬的“白人疯子”

    5. 5 三碗菜的启示

    6. 6 合理用纸,惊险程度有如躲子弹

    7. 7 美丽的时间错误,换来无价的收获

    3. PART 2怪异又奇妙的“非洲温暖之心”

    1. 8 学西洋棋的酒吧女郎

    2. 9 医生,你的名字是“恶名昭彰”

    3. 10 接生日:小牛和小婴儿

    4. 11 在边界炮火中救治动物

    5. 12 再度与死神拔河的小狗们

    6. 13 保险套推广阻力重重

    7. 14 棋赛、赌金与胜利者

    8. 15 只需在胸前画个“I”,我就能打胜仗!

    4. PART 3非洲教我的人生智慧

    1. 16 与巫医的哲学思辨:敌人、朋友与快乐

    2. 17 转角不会遇到爱,只会撞到猪

    3. 18 疟疾啊疟疾,让我差点归西

    4. 19 见证非洲成年礼,你得先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5. 20 巫医与“快乐寡妇”们

    6. 21 不着调的救援物资计划

    7. 22 我会失去我的“恶名昭彰”

    8. 23 一、二、三,腕力比赛开始!

    9. 24 系着黄色领带的男人

    10. 25 有麻烦?请找艾纳巴达威医生

    5. PART 4生离死别,我将离开

    1. 26 短暂的皇后

    2. 27 她的告别式

    3. 28 洒在水面上的面包4. 29 黑色皇后的临别礼物

    5. 30 别了,姆津巴大夫!别了,非洲!

    6. 尾声

    7. 成为一个更包容、开放的人

    PART 1我来,我看,我被震撼

    1 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等了你很久,多可塔拉。”“很抱歉,我

    在隔壁房间调制药。你等多久了?”“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不好意思,雷布医生,有个挂号的病人在等了。”杰夫·卑瓦

    说,他是我的得力助手。

    挂号?有人挂号耶!我满心雀跃。自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等

    这句话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星期。马拉维(Malawi)这个地方燃料短

    缺,交通几乎陷入瘫痪状态。想象一下:整个国家都没有燃料!这里

    就是非洲。

    因为只能靠两条腿移动,我这个兽医的作用就相当有限了。两个

    星期下来,我唯一能提升的技能就是喝酒。我每晚都会前往不同的村

    庄,要找到当地酒吧并不难,它们通常就是村里最热闹的那间小屋。

    这里没有冰箱,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两百公升[1]的大桶子里舀出常

    温的、还冒着泡的自酿啤酒。喝酒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相当平易近人。

    第一次登场的情景都一样。想象一下:黑白画面的西部电影里,一个陌生人骑马进入小镇,跳下马,一手推开酒吧门,眼睛扫视人

    群。钢琴师停止演奏,打牌的人抬起头,众人屏住气息,视线一路跟

    着陌生人来到吧台前,只听他大吼:“威士忌!连酒瓶一起……”然

    而,现实正与此相反。我踉跄着走进敞开的大门,来到吧台前,温文

    有礼且笑容满面地要了杯啤酒。所有人像看到鬼一样盯着我的每一

    步,没人问:“没在这附近看过你,你是打算住下来,还是只是经

    过?”

    酒保送上冒着泡的啤酒,询问我是否迷路了。“没有,这里就是

    我要来的地方。我请全屋子的人喝一杯,如何?”我说。当地的村落酒吧罕见陌生人,一个白人请所有人喝酒更是前所未

    闻。美国和平工作团可能不认同我这个义工的行销策略,但我这两个

    星期遇到的人,加起来比多数义工在两年服务期里遇到的还要多。

    城里来了名新兽医的消息传了出去,证据就是——有人挂号了!

    “好的,今天总算可以做些兽医的事了。”我一边对杰夫说,一

    边搅拌液体,并用小火将其煮沸。

    “你在煮什么?”杰夫闻了一下锅子。

    “硼葡萄糖酸钙,一种液状钙剂,可以用来治疗乳牛的产乳热。

    不知道会不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不过有备无患。”我一边搅拌溶

    剂,一边看着杰夫翻动我桌上的文件。

    “这就是化学,对吗?”

    “比较像是厨房化学。先别太兴奋,等成功了再说。大概还要五

    分钟才会沸腾,先说说我们的客人吧。”

    “有个男人带了一窝生病的小狗上门。他年纪很大,从很远的地

    方来。没有交通工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小狗大约八周大,不

    吃东西,而且上吐下泻。”杰夫解释。

    “最有趣的是,”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过那个男人,但从没见

    过他。他叫姆津巴,是声名远播的巫医,在乔洛陡崖的某个地方有间

    医院。传说,有意找他的人永远也找不到他,只有真正需要他的人才

    找得到他。很多人都跑到他那里寻求治疗。”

    “去量一下每只狗的体温,检查狗眼睛四周的眼屎和眼结膜,就

    在这里——”我拉下自己的左下眼皮,指着眼睛四周的红色薄

    膜,“看看是毫无血色,还是淡粉红色,可以判断它们是不是贫血。

    麻烦你给我们的第一位客人倒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五分钟后,我认为钙剂煮得够久了,便前往诊疗室。我一走进敞

    开的房门,便看到一名非洲老人手里抱着一只小狗,杰夫正在给小狗

    测量体温。老人赤裸的大脚,矮小结实的身躯,一头修剪整齐的头发

    ——灰色发丝均匀掺杂其中,添以浓密的胡须,和一身的褴褛衣衫形成强烈对比。他抬起头,露出我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我不发一语,默默等待杰夫做完工作。杰夫从姆津巴大夫手中接过小狗,我伸出

    手,用马拉维当地通用的齐切瓦语跟他打招呼,他笑得更开心了,两

    手抓住我的右手——初识的人不会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他握住我双手

    的手腕,将其翻转过来端详我的掌心。我感到手一阵刺痛,转身看着

    杰夫,挑眉,仿佛在问:“怎么回事?”杰夫耸耸肩,似乎在说他也

    一头雾水。

    我来此服务之前上过和平团的跨文化课程,但我不记得有这种欢

    迎方式。姆津巴大夫打量完我的手后,直视我的眼睛。他用双手托住

    我的脸,像爷爷奶奶捧着小孩子的脸想看个仔细一样。当他凝视我的

    双眼时,我双手的刺痛感消退了,但脸颊却像有电流通过一样。

    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等你很久了,多可塔拉。”多可塔拉,医

    生之意。

    “很抱歉,我在隔壁房间调制药。你等多久了?”我揉揉脸颊,酥麻感消失了。

    “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他的眉头高扬。

    “十六年?”

    “十六年前,当你决定要来的时候,我就见到你了。当时你还只

    是个年轻小伙子,跟其他孩子一起上学。你的村子非常寒冷,寸草不

    生,白雪覆盖大地。现在你来了,欢迎你。”他握住我的右手,热情

    迎接我。酥麻感又来了。

    “我得回村子里了,等你治疗好小狗,我再来接它们回家。保

    重,多可塔拉。”语毕,他转身离去。

    “老人家,请留步。”我追上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

    看见的。”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预见了小狗们的未来。好好照顾

    它们,总有一天,它们会救你一命。”他转身走上小路。

    我回到诊间,杰夫问:“你十六年前就决定来马拉维?”“准确

    地说不是来马拉维。和平团的人是六个月前决定的,不是十六年

    前。”“老天,回想一下,雷布,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杰夫语气

    激动。

    我回想起姆津巴大夫说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记忆鲜明

    得仿佛是在昨天。

    “ 十 六 年 前 , 我 才 九 岁 , 读 四 年 级 , 住 在 威 斯 康星 州

    (Wisconsin)的新里士满(New Richmond),两名在南美服务过的和

    平团前义工到我们的社会课上演讲。当时是冬天,大雪覆盖万物。上

    完课后,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和平团义工,而我将前往

    非洲。”我告诉杰夫。

    我接着说:“多年过去,我从未忘记那天对自己做出的承诺。在

    兽医院求学的最后一年,我认为是时候履行诺言了,于是我向和平团

    提出前往非洲服务的申请。他们受理了,并把我分派到马拉维,马拉

    维政府再派我来到乔洛(Tyolo)。你觉得姆津巴大夫在十六年前真的

    看到我了吗?”“雷布,这里可是非洲啊!”

    “老天,吓死人了。”我全身一阵颤抖。

    杰夫和我逐一检查小狗,我趁机向他说明进行身体综合检查的步

    骤,并解说检查的结果。我把最后两只小狗交给杰夫,要他向我汇报

    结果。杰夫学得很快,在彻底检查过后,抓到了所有的重点。小病患

    的症状是发烧、脱水、抑郁、轻微贫血、呕吐和腹泻;处方是抗生

    素、退烧药、消炎药、止痛药、止吐药、驱虫药,以及输液补充水

    分。

    “要上哪儿去找这些药?”杰夫问道。

    “我自己有一小袋药物,在得到马拉维政府的官方协助之前,应

    该可以撑一下。每种药都有,只缺补充液。”

    “那怎么办?”

    “自己做吧,你知道的,厨房化学。”

    我把药摆出来让杰夫去治疗每只小狗,然后走到自己的桌子旁,计算制作等渗透压补充液需要的材料。这花不了多少时间,我随即回到诊疗室。

    “情况如何了?”我问杰夫。

    “这只快好了,还剩三只。”

    “好极了,我要去市场一趟,买些制作补充液需要的材料,马上

    回来。”

    我回来后,杰夫和我在每只小狗的颈静脉装上导管,根据我计算

    出来的输液总量和速度,密集地每三十分钟给予十毫升补充液。杰夫

    把办公室的打字员吉尔和文书员汤姆都叫来帮忙。下班之后,我把小

    狗们带回家整晚照顾,到了就寝时间,小家伙们的体内补足了水分,可以在睡眠中慢慢吸收。我躺在床上,小狗们就在我身旁的盒子里。

    小狗们模样狼狈,最大的问题是腹泻严重,味道难闻得要死,用

    稀释过后的漂白水才洗得掉。没多久,我的办公室和家里闻起来都像

    游泳池了。

    日复一日,我们持续用药,尽我们所能,但小狗的病情迟迟不见

    好转。第三天早上醒来,我发现第三只小狗在前一晚死了。我把它埋

    在后院,跟前天死掉的两只小狗葬在一起。

    仅存的三只小狗瘦骨嶙峋、无精打采。我把它们带回办公室,生

    怕我的头号病患就这样没了。先行抵达的吉尔、汤姆和杰夫满心期

    待,在楼梯上等着我带来好消息。大家瞄了盒内一眼后大失所望,每

    一个人都对小狗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眼前的状况相当棘手。

    那天早上,第四只小狗在吉尔的手中死了。她轻轻摇晃它良久,那只淡金色小狗是她最爱的一只。她泪流满面,低声说着pepani(对

    不起),把它交到我的手中后躲到隔壁房间。

    第六个晚上,我继续照顾幸存的两只小狗。它们奄奄一息的模

    样,令我担心它们也快坚持不住了。我几乎可以预料到明早就得将它

    们与其兄弟姐妹合葬在一块了。

    第二天一早,微弱的呻吟声吵醒了我——有东西在咬我的手指

    头。小狗们自己跳出盒子跑来舔我的手,看起来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快乐。即使不是学医的人也看得出它们已经好多了,它们战胜病

    魔了。我来到办公室,员工一看到我的笑脸,立刻知道我带来了好消

    息。我把娇小的幸存者放在地上给大家看,它们依然骨瘦如柴,但都

    在康复之中。我们立刻频繁地少量喂食,它们的食量很快就变大了,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没多久就变得肥肥胖胖了。

    小狗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早上我们一起优哉地走路上班,晚上一

    起回家。它们在我家东奔西跑,和我一起窝在床上;每天早上在我床

    边轻声呜鸣,温柔地咬醒我。

    我开始担心姆津巴大夫会来接回它们,但愿不会。然而,在小狗

    康复的第十天,他出现了。看到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他简直欣喜若

    狂。

    小狗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姆津巴大夫了,以它们短暂的生命

    来说,这已经算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它们见到姆津巴大夫就像见到

    母亲一样。老人温柔地抱起小狗,任由小狗又亲又舔。看着他们欢喜

    地重逢,我却感到有点伤心,我已经爱上这两只小毛球了。

    姆津巴大夫向我致谢。我心知小狗能够康复,功劳不在我一人,因此介绍吉尔、汤姆和杰夫给他认识。少了他们,靠我一个人是办不

    到的。姆津巴大夫不愧是绅士,他逐一诚挚地向每个人致以问候和感

    谢。离开前,他请我为小狗取名。

    “黑色那只我叫它笨笨,有斑点的那只叫跳跳,是我以前养的小

    狗的名字,它们都是很棒的狗。”

    “笨笨和跳跳,我喜欢。请常来看它们,多可塔拉。小狗现在视

    你如父母,它们不会忘了你,总有一天,它们会回报你的恩德。”

    姆津巴大夫和我握手道别,我望着小狗跟在他后头离去。他身上

    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不用绳子或皮带拴着,小狗自然乖乖跟着他

    走,好像把他当成家人。

    外面的世界对娇弱的小狗来说过于广大,它们此生将尝尽苦难,但愿它们能够克服并活下去。我举手对着远去的三个背影挥舞,没想

    到小狗们居然停下来转头看我,我开心得仿佛站在世界顶端。我是兽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2 迎接新生命,是消灭低落情绪最好的方式

    午夜时分,我才刚入睡就被敲门声吵醒。

    对兽医来说,半夜听到敲门声永远不会有好事。

    果然,有一头母牛难产一整天,牛主人怕它撑不下去了。

    姆津巴大夫和小狗们走了之后,我变得很沮丧。这一天结束之

    后,我一边喃喃着“多可塔拉,治疗你自己吧”,一边走向乔洛的小

    酒吧。之前为了治疗姆津巴大夫生病的小狗,我没空上酒吧,如今笨

    笨和跳跳康复了,我在下班回家途中又开始往酒吧跑了。

    酒吧通常没什么人,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客人。只要一聊起小

    狗,人与人之间就很容易变得热络,我也因此认识六名酒吧女郎,她

    们供酒给常客,价格谈得妥的话,也提供性交易。女孩们闲着没事,跟我很有的聊,问了很多关于我自己、我家人和美国的事,我也得以

    知道每个女孩的人生故事。熟稔之后,我甚至把她们当作好姐妹。

    我用当地语跟她们打招呼,并询问她们的近况。“Moni, muli

    bwanji(哈啰,你好吗),露丝妹妹? Muli bwanji,南希妹妹?给

    我一瓶冰啤酒。”我一进门就要了瓶冰啤酒,在吧台前坐下。

    “Ndili bwino(我很好),多可塔拉。”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跳跳和笨笨呢?”南希问,露丝则给了我一瓶冰啤酒。

    “姆津巴大夫下午来接走了。”我说。

    喝酒没让我心情变好,但至少慢慢平复了。六瓶酒下肚,我的脑

    袋开始昏沉,是时候回家了。

    夜半时分,我半梦半醒,脑海中响起I w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 (《我会回家过圣诞节》)这首歌。六瓶酒无法让我重振

    精神,我又回到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纳闷自己存在的意义。我好想念

    跳跳和笨笨。一直以来,我的生命中都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不知道我那在地

    球另一头的爸妈和四个兄弟姐妹正在做什么。我想起同在1984年从明

    尼苏达大学毕业的76名同学,想必他们正在各自的领域里发挥所长

    吧!而我却在这里一筹莫展。尽管身处马拉维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

    一,我仍感到孤单。

    午夜时分,我才刚入睡就被敲门声吵醒。对兽医来说,半夜听到

    敲门声永远不会有好事。我打开门廊灯,一个矮小的马拉维男人正盯

    着我看,我示意他进屋,他拒绝了。我走到门外,以齐切瓦语向他致

    意,他回敬我。他的穿着破烂,裤子经过无数次修补,难以辨认最初

    的颜色或布料;赤裸着的一双扁平大脚,满是老茧的粗糙双手,让人

    感觉得出他从事的是辛苦的农务工作;而满布风霜的脸庞、斑白的头

    发,让我推测他的年纪在五十五岁以上。

    寒暄之后,他用齐切瓦语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会说的齐切瓦语

    有限,被酒精影响的大脑也尚在昏沉中,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见我

    一脸困惑,他干脆比手画脚,在门廊上滚来滚去,抱着肚子呻吟。他

    着急地演了十分钟,我还是一头雾水,只能请他跟我前往办公室,找

    到负责看守这一区域的夜班警卫乔·卡赞贝。了解了我尴尬的处境

    后,乔亲切地提供翻译协助,我则在一旁专注聆听他们的对话。过了

    一小会儿,乔转身说:“他的名字叫贾斯蒂斯·塔巴洛,他有一头母

    牛,从今天早上难产到现在,他很害怕那头牛会死掉。”现在我知道

    塔巴洛为什么在我家门廊上滚来滚去了。

    “问他一下,从这里到他住的村庄有多远。”我说。

    乔询问后,我听到“pafupi”这个词,意思是很近。我拿起一个

    老旧的皮背包,装入我需要的东西。首先放进去的是我带来的产科设

    备和外科仪器,然后是一瓶过期的盘尼西林、两瓶过期的局部麻醉

    药、几支注射器和一些针头、缝线材料,最后再放入一瓶碘酒,堪称

    完美。

    我随着塔巴洛先生步入黑夜,途经五座村庄,走了近两个小时,仍然没到。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询问还有多远才能抵达他的村庄。

    “Pafupi.”他继续往前走,我则很艰难地跟着他的脚步,心里想

    着:如果这叫很近,那些住得远的人就要我的命了。又过了一个小

    时,我领悟到一件事:在马拉维这个小国家,每个地方都“很近”。我们终于来到他的村庄和他的小农场。畜栏紧邻着主屋,一头瘤

    牛斜躺在中间。走了那么久,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索书上写过的小牛

    生产问题。检查过后,是常见的难产,小牛困在母牛身体里出不来,情况严重,幸好母牛还活着,看样子我得剖腹接生了。

    兽医执行的手术中,就属剖宫产最教人兴奋满足。就如目前的状

    况,只有母体无法自然产时,才会执行剖宫产。这会是我第一次在没

    有助手的情况下动手术。我竭尽所能对塔巴洛先生解释动手术的必要

    性,但我的齐切瓦语实在不怎么好,还是用比画的比较快,就像塔巴

    洛先生之前在我家门廊上的努力一样。我示意要切开牛的侧边,拉出

    小牛,他先是瞪大了眼,然后点头同意。我要了一些肥皂和水,准备

    就绪后,开始清洗小母牛的左侧。我一边祈祷药效仍在,一边替它注

    射过期的局部麻醉药,之后涂上碘酒,术前准备完成。没有术前消

    毒、除毛、手套、手术衣、口罩和覆盖巾,只有我和一把解剖刀。

    我让塔巴洛先生拿着我的手电筒帮我照明,我则大胆地割开母牛

    左侧。鲜血流淌而出,它却几乎动也不动,看来过期一年的局部麻醉

    药生效了。我快速切开肌肉层,进入母牛腹腔,抓住小牛其中一只后

    腿,连同一大坨子宫一起往外拉。我切开子宫壁,掏出两只后腿,交

    给塔巴洛先生,要他在我抓牢子宫时继续拉。接连拉了三次之后,一

    个新生命诞生在非洲的夜晚中,躺在地上蠕动、踢腿、喘气。

    塔巴洛犹在赞叹新生的小牛,我则转身照料母牛。它的状态良

    好,看起来轻松不少。我伸手去拿仅有的缝线材料——牙线,用碘酒

    泡过之后开始缝合。最后一步是,施打一大剂过期的盘尼西林。

    为了注射抗生素,我把针头扎进母牛后背,始终没什么动静的母

    牛在这时挣扎着要起身。我设法在它直立前完成任务,接着后退了几

    步,腾出空间给它,它随即走向小牛舔了起来。太好了!

    回程就跟来时的路一样,我随着塔巴洛先生走进黑夜,半途曙光

    乍现,用当地的话叫“kwacha”,意味着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回程的

    路走起来比较轻松也比较快,到家时天色大亮。塔巴洛先生握住我的

    手再三致谢,随之道别离去,而后停留在庭院边,最后一次对我挥

    手。

    哇!先是跳跳和笨笨,接着是我单独进行剖宫产手术,并得到了

    可能的最好结果。我整个人飘飘然地走路去上班。根本无须思考圣诞节是否返家,这里就是我的家。3 明日复明日,这里“明日”特别多

    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明天的明天,如果还不是,那就是下一个

    明天。

    在这个国家,所有事都是明天。

    “喂,雷布汉医生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太小声了,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吗?”“雷布汉

    医生,我是里郎威(Lilongwe)和平工作团的麦迪逊,我要通知你,你的摩托车三天内就会送到。到时你会在办公室吗?”里郎威是马拉

    维首都。

    这是个蠢问题。我既没有交通工具,这一带的加油站又没有汽

    油,巴士自然无法上路,想搭便车,路上没轿车也没卡车。我只想大

    叫:“我当然在办公室,不然还能去哪里?”但我没有,而是语气轻

    快地说:“真是好消息,麦迪逊。是的,我会在。里郎威有汽油

    吗?”

    “有啊,我们这里的加油站昨天已经补充完毕,还会送更多过

    来。你们那边的加油站很快也会送到。”

    “太棒了!万岁!”我对着话筒呐喊。我总算可以到处绕绕打发

    时间了。

    “谢啦,麦迪逊。”我挂断电话,兴奋之情难以言喻。

    一个月以来,我唯一能坐的只有办公室的椅子。救星快到了,我

    简直像个再等三天就要过生日的孩子。交通工具耶!我终于有交通工

    具了!

    接下来的几天,乔洛县的人口倍增,巴士可以载客,瞬间人声鼎

    沸。我还看到满载人与货品的卡车在市场上卸货。好消息是,杰夫办

    公室外的长椅上有人来求医,工作上门了。使用有限且大部分已过期

    的药品来治疗是一大挑战,不过这很快就不再是问题了。针对汽油、药品和医疗设备的政府采购单下来了,我们立马申请完毕,距离摩托

    车送达只剩两天,我的人生看似一片光明。

    每天早上,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挂号。有了新药品库存和医疗设

    备,生活变得简单,治疗也更有效。杰夫的摩托车有了汽油之后,下

    午都会去协助个体农户。

    摩托车预定送达的那一天,我感觉就像过圣诞节。只不过,我从

    早上等到下午,都快休诊了,收到的只有满腹失望。员工都下班回家

    了,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才死心。我走出办公室大门,乔正全神贯注

    地坐在前廊的椅子上,我来到他身边。

    “晚安,乔。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祝你有个平静的夜晚。我要回

    家了。”

    “晚安,多可塔拉。我相信你的摩托车明天就会到了,毕竟这里

    是非洲嘛。”

    那还用说!在走了快五分钟后,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于是停

    下脚步侧耳倾听。难道是……?我静静聆听,隐约听到逐渐变大的轰

    隆声。会是大柴油引擎的声音吗?我折回办公室,看到一台大卡车的

    车头灯逼近,绕了一圈后停在我的办公室前面。我站在门廊上,一眼

    就能看见车上的货物——好耶,是我的摩托车!

    两个男人跳下卡车。

    “抱歉,我们来晚了。”其中一人说,“轮胎破了,又没有备

    胎。”

    “没想到你还在。”另一个人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资料

    板,“在X旁签个名,我们会把摩托车搬下来。看来是全新的车哦。”

    我在一旁看着两人搭起临时斜板,把摩托车推下来。是一台100

    CC二冲程的越野摩托车,漂亮极了,还是我最爱的亮红色。

    保重,我们先走啰!”第一个人说。

    “保重。在你们离开前,我还有个小问题:钥匙呢?钥匙在哪

    里?”“钥匙?什么钥匙?”第一个人问。

    “摩托车钥匙啊!在哪里?”

    “什么摩托车钥匙?”他一脸茫然。

    “用来插入这里的钥匙。”我指着开关,“有钥匙才能发动摩托

    车啊!”

    “不是踩这玩意儿就可以发动吗?”第二个人指着启动踏板说。

    “是没错,但如果没有钥匙打开点火开关,脚踩也没用。一定要

    有钥匙。”我沮丧地说。

    “哦,抱歉啦。”第二个人说。

    “没人给我们钥匙,我们只是直接把摩托车推上卡车。对不

    起!”第一个人接着补充道。

    两人开车扬长而去,我盯着崭新漂亮却不能发动的越野摩托车,心里沉甸甸的。等和平工作团在里郎威的办公室寄备用钥匙来至少要

    好几个星期,该死!真该死!

    “我不小心听到了,你的新摩托车没有钥匙。”乔远远地说。

    “没错。”

    “来吧,我帮你把车推进办公室,这样比较安全。”

    我们推着车子时,乔说:“明天,多可塔拉。”

    “乔,明天怎么了?”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明天,就能解决没有钥匙的问题。如果不

    是明天,那就会是另一个明天,再不是,还是会有明天。”他的沉着

    冷静将我的怒气和沮丧一扫而光。

    原本今晚可以气派地骑车回家,现在只能走路了。乔说得对,想

    想我的办公室要面对的问题,马拉维政府要面对的问题,还有非洲要面对的问题,就知道非洲是个充满耐心、擅长等待的大陆。我也可以

    学会等待。明天就明天吧,反正也别无选择。

    隔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大家正围着摩托车啧啧称

    奇。“大家早!”我大喊。大家被我小小地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活

    像该做功课却被逮到在发呆的小孩。

    “继续,好好看吧,想要试骑一下也可以。”

    吉尔放了杯热茶在我桌上。我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观赏大家轮

    流试骑摩托车,杰夫是最后一个尝试的人。

    “这辆车好棒,有很好的避震器。你骑出去一定很拉风。”他

    说。

    “总有一天吧,但不是今天。送车的人把车钥匙留在里郎威了,但愿和平工作团的人有备用钥匙可以寄来给我——如果我够好运,电

    话能接通,可以联络到和平工作团的办公室,而且他们有备用钥匙,还会马上寄给我,又能不寄丢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骑它。”我把

    头抵在桌上。

    “乔昨晚怎么说?”

    “他说明天。”我对着桌子说,“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明天的明

    天,如果还不是,那就是下一个明天。在这个国家,所有事都是明

    天。”我抬起头,“明天和对不起。”

    “朋友,今天就是‘明天’。接好!”

    我及时接住杰夫丢过来的银色小包裹,低头缓缓打开,里面是一

    把小钥匙。

    “这是什么?”我问道。

    “新车钥匙啊。”我一脸震惊惹得他大笑,“乔要我交给

    你。”我走向车子,轻轻松松插入钥匙,往右一转,启动灯亮了,我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拔出钥匙,重新插入转动,就只为了看

    灯再次亮起。“乔怎么会有钥匙?”我兴奋地问。

    “他昨晚做出来的。”

    “他做的?”

    杰夫解释,乔白天是摩托车维修师,昨晚我离开之后,他火速回

    家拿了几副备用钥匙和锉刀,花了一整晚,打造出了一副合适的钥

    匙。

    我确认油量后,发现可以出去绕个一圈,便戴上安全帽骑了上

    去。坐稳之后脚踩三次,车子发动了,我催了几下油门,办公室立即

    烟雾弥漫。杰夫对我竖起大拇指,我俯身加速,放开离合器,车子飞

    越办公室台阶安全落地,疾驶而去。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了,我留下来等乔。六点整,他来了,吹着口哨小调,如往常一样轻快。

    我在门口迎接他:“乔,你好吗?”

    “我很好,多可塔拉。你呢?”“幸福得不得了。因为你昨晚做

    的好事,我今天才能骑我的新车去兜风,这都要感谢你。谢谢、谢

    谢!”

    “不客气,多可塔拉。打造一副新钥匙不是什么难事。”“也许

    吧,但对我意义重大。”

    “比起你对我家人的好,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

    “什么意思,乔?”我一点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某个晚上,有个男人因为家里母牛难产上门叫醒你,因为你不

    太会说齐切瓦语,你们两个来办公室找我翻译,记得吗?”

    “当然,永生难忘。”

    “那个男人的太太是我亲戚,但我不想要特别待遇。你在这里住

    了那么久,也知道我们这里的‘明天’只是更艰辛的另一天,在马拉

    维,我们都习惯了。如果你要那个男人明天再来,他会直接离开,并接受母牛和未出生小牛死亡的事实,可是你没有。我在这里工作很久

    了,从没见过有兽医走出去,但你不同。为你的车打副钥匙是为了表

    达我的谢意。”

    “别担心什么特别待遇,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管是你还是你

    的家人,尽管让我知道,好吗?”

    “我会的,多可塔拉。”“晚安,乔,保重。”我拿起安全帽和

    背包。

    “路上小心,多可塔拉,好好享受吧。”

    我一路骑回家,那正是我要学习的——享受当下。4 受人尊敬的“白人疯子”

    没有一个人试着学习我们的语言,他们也从没踏进过酒吧。

    他们根本不想跟我们来往。

    我们这里从没来过“azungu(白人)疯子”。

    杰夫和我忙碌了一整个早上。我目送第十六个人和他的狗消失在

    BOMA(英国海外军政总署)的人群后,转头对杰夫说:“看样子,那

    是我们今天早上最后一个病患了。”

    “雷布,还有一个哩!”杰夫说。我跟着他来到他的办公室,靠

    墙长椅上坐着乔洛酒吧的六名女郎:贝儿、萨拉、罗丝、苏西、南希

    和露丝。

    “早安,姐妹们,在这美好的一天,有什么我可以为各位美女服

    务的吗?”

    “我们的狗病了。”贝儿说。

    “病得很重。”萨拉接着说。

    “我们需要药。”罗丝高声说。

    “我都不知道你们有养狗。我建议先检查一下小狗的病因,再来

    对症下药。”我说。

    她们面面相觑,南希说:“它……呃……病得太严重,没办法带

    来这里。只要给我们药就好了。”

    “这不是问题。我先去拿我的东西,再跟你们一起去看你们的

    狗。”

    “可能没办法耶,多可塔拉,因为……呃……它在很远很远的地

    方。”苏西说。“是吗?我先理一下:你们有一只病得很重的狗,它在很远的地

    方,要我开药给你们带回去治疗它,是这样吗?”“是的。”大家异

    口同声,不约而同地点头,除了露西。她一个人默默坐在长椅尽头。

    露西是当中的大姐头,比起另外五个人,我跟她有着更深的交情。露

    西个性孤僻,我有种感觉,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此

    时此刻,她看起来不甚自在。事情不太对劲,而她不想参与其

    中。“小狗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名字?”贝儿反问。

    “是啊,不然你们怎么叫它?”

    大家再次交换眼神,萨拉神色一亮,说:“Galu(狗),我们都

    叫它Galu。”除了露西,其他人全点头附和。

    “Galu?把狗取名叫‘狗’还真有趣。露西,老实说,你们来找

    我的目的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随即移开目光,别过头难过地说:“需要药的

    人是我们,那边没有。”她的头点向地区医院的方向。

    “什么样的药?”我问道。

    “盘尼西林,我们需要盘尼西林。医院说他们没有,要我们五个

    星期后再去拿,而你这里似乎不缺给狗狗的药。对不起,我们现在就

    走。”语毕,露西起身示意其他人跟着她走。

    “等等,请你们全都坐下。谁需要盘尼西林?”她们一个个缓缓

    抬眼看我。

    “全部?好吧,我会给你们盘尼西林,但你们得先去医院,把这

    张纸条给他们。”我边说边写,“我需要知道用量、间隔和时间长

    短,得到答案后再回来。好吗?”

    “意思是,你会帮我们?”露西问道。

    “当然,我们给狗狗用的盘尼西林是人类食用等级,没问题。”五人有说有笑,脚步轻快地走出杰夫的办公室,甚至互相击掌叫

    好。我目送她们离去,杰夫说:“她们可能付不出钱哦。”

    “盘尼西林对和平工作团义工来说没那么贵,我会去确定马拉维

    政府是否收到该收到的药。”

    “她们不是第一次来办公室拿药了。其他兽医都说帮不上忙,要

    她们到医院去。”

    我默不作声。杰夫坐在桌前,我在他对面的长椅上舒服地落座,两人一起等待女郎们回来。

    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她们往后会一直来这里拿药,相关费

    用都得由你一个人来承担吧?”

    “我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他摇摇头。

    “杰夫,当我看着那些女生时,我只看到悲伤和寂寞。拜托,有

    多少年轻女生长大想当妓女?她们当然是想当老师、护士、妻子和母

    亲,只是她们别无选择。”

    “她们无家可归,也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女人邀请她

    们一起坐在火边聊天。她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活到老,艾滋病会提早结

    束她们年轻的生命,使她们无法得到善终。只是一点小小的善意,就

    可以让她们活得轻松点,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不就是个混蛋了?

    明明是举手之劳,一天花不到一夸加[2],这点钱顶多就能在酒吧里喝

    两杯酒,我怎么说得出‘帮不上忙’这种话?问题不在于我为何愿意

    帮忙,而是在我之前的人为何拒绝。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吧?还是你

    觉得我是个‘mzungu(白人)疯子’?”

    杰夫默不作声地聆听我的长篇大论,他双手紧扣枕在头后,摇晃

    着椅子,最后才说:“我懂了。我确实认为你是个‘mzungu疯子’,不过疯得好。老实说,大家都开始叫你‘azungu疯子’了。”他笑容

    满面,“我挺同意的。”Azungu也是“白人”的意思,是mzungu的复数,其中也包含尊敬

    意味。“我喜欢。让你知道一下,我还得靠你来帮我完成这个任务。

    我不打算把药一次性给出去,按照疗程一次给一点,确保她们有接受

    完整治疗。不过我不会随时都在,我不在时,就需要你来给药,确定

    她们都有拿到。”我说。

    “交给我吧!”他说。

    “谢啦,老兄。”说着,我从椅子上起身。

    我正要走出门,杰夫说:“最后一件事,我要回答你的问题。之

    前的兽医之所以拒绝帮忙,是因为他们不愿去看。没有一个人试着学

    习我们的语言,他们也从没踏进过酒吧。他们根本不想跟我们来往。

    我们这里从没来过‘azungu疯子’。”5 三碗菜的启示

    我是来自平凡家庭的平凡人,过着不富裕的普通生活,但他们不

    用多说一句话,就让我明白自己何其幸运且富有。

    “这边绑起来时记得使用方结。”我对杰夫说。为了精进他的手

    术技术,我把正在进行的母狗结扎工作交给他:“万一缝线松掉,麻

    烦就大了。”

    “懂了。”他的第一针漂亮地绕了四个方结的圈。

    “干得好!”杰夫缝起第二针时,我说,“我一直想去乔洛陡崖

    走一趟。笨笨和跳跳该重打狂犬病疫苗了,而且自遇到姆津巴大夫之

    后,我一直很好奇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觉得呢?”

    “很远也很辛苦。你要怎么找到他?”

    “我打算先到那里,遇到第一条荒野小径就往左走,然后到处问

    人。一路上说不定还可以顺便行医。”

    “那里很偏僻,陡壁一路通往希雷河谷(Shire Valley)。道路

    泥泞难行,一不小心就会被困住。”

    “我想过了。”

    “听起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祝你好运,我会遵照吩咐,在你离开时坚守岗位。”就这样,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我就骑着载满补给品的摩托车,踏上了未知

    的旅途。这一区就这么一条一线道马路,骑了二十分钟之后,就全是

    泥土路和荒野小径了。

    现在是十一月,雨水迟迟未到,干旱让我一路骑来格外轻松。四

    个小时后,我来到了陡崖。我按照计划骑入第一条荒野小径,到处找人。二十分钟后,进入

    一座小村庄。我将车子熄火,脱掉安全帽,之前包围我的人一哄而

    散,跑去躲起来。“Moni(哈啰)!”我大喊。土屋窗后是一张张盯

    着我的脸,但没人想靠近我。“哈啰,你好吗?”我下了车,极尽可

    能开朗地叫唤。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伸手迎

    向他,他则与我保持距离,一脸像是撞见外星人的表情。我介绍自己

    是乔洛县当地的兽医,任何村庄只要有需要治疗的动物都可以找我。

    我反复重申来意,得到的却是一片静默。

    我只好问:“你们以前有见过白人吗?”

    “你是第一个。”他回答。

    “有什么感觉?”

    “我以为会更高。”

    “真抱歉啊。还有呢?”

    “白人真的会吃非洲小孩吗?”

    “什么?”我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种问题,“我们不吃小

    孩,跟你们一样,我们吃肉、鱼、米和玉米,喜欢喝啤酒。”我还以

    为啤酒至少可以博君一笑,但那男人仍然面无表情。看来除了吓人,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干脆开门见山:“我来找姆津巴大夫,你知道他

    住在哪里吗?”

    “他应该住在那边。”他手指南边。

    “保重,我一个月内会再回来。”

    我发动车子往南驶去。四十分钟后,我骑入另一个村庄,熄火,取下安全帽,暗忖这里的人会怎样欢迎我。“哈啰!”我下车喊

    着,“我是雷布医生,乔洛县的兽医。”一个年届八十的老翁跑向

    我,仿佛看到久别归来的儿子般一把抱住我,当他放开我时已泪流满

    面。马拉维多的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们常不受拘束地四处游荡,我

    猜想这位也是其中之一。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给予我同样热情的欢迎。跟上个村子天差

    地别的待遇,让我一时错觉自己穿越了黑洞,来到另一个平行时空。

    “你不怕我吗?”我问第一个来欢迎我的人。

    “我为什么要怕你?”“沿着这条路过去有个村子,”我指着来

    时的方向,“我刚经过那里,他们还以为我要吃掉他们的孩子,一点

    也不想理我。”

    “那都是谣言和迷信,别管他们。我会派一名村人去跟他们说,我的村子永远欢迎你。”

    “谢谢你的邀约。我很好奇,有多少白人曾来过这里?”“一个

    也没有。会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半都是偷牛贼,要从希雷河谷下游

    偷运牛到布兰太尔(Blantyre)和林贝(Limbe)的市集去。你大老远

    从乔洛来到我的村子,有什么事吗?”

    “我在找姆津巴大夫。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人很好,又是个厉害的大夫。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就可以找到他。”

    “谢谢!既然都来了,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有生病的动物

    吗?”

    四个小时后,我替最后一名病患缝上最后一针。那是只长年子宫

    积脓的狗,身体瘦弱不堪,手术环境又差,我很担心它会死在手术过

    程中,但它很有韧性地撑过来了。等我收拾好准备离开,夕阳的余晖

    已洒落大地。

    “你打算在哪里过夜,多可塔拉?”迎接我的男人问。

    “就继续骑到天黑,然后就地扎营。”

    “你骑不了多久,马上就天黑了,不好骑也很危险。今晚就留在

    我们村子里吧,我有一间客用小屋,你可以随意使用。”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不久,太阳西沉,星光与营火成为仅存的光源。主人邀请我和他

    们一家共进晚餐,我们十五个人围坐在户外的营火旁。

    营火旁有一锅用白玉米粉熬煮成的浓稠的玉米糕,是这个国家的

    主食,齐切瓦语叫“nsima”。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小的锅子,装着用来

    搭配nsima的炖菜,分量只够这里一半的人吃。乔洛陡崖是块陡峭之

    地,求生艰难,只能勉强糊口,主人家那一张张消瘦的面孔就是最好

    的证明。这里的村民绝不会有过胖的问题。

    身为客人,我是第一个拿取食物的。尽管饥肠辘辘,我也只舀取

    了不至于羞辱任何人的一小份,然后把锅子传下去。接着传过来的是

    茶杯,从茶的色泽来看,茶叶肯定反复冲泡了很多次,喝起来的味道

    也证实了我的怀疑:就跟一杯热开水没两样。

    等所有人吃完,我请大家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了一会儿,而后两

    手各拿着一罐菠萝罐头回来。我用瑞士刀打开,把罐头传递下去,鼓

    励大家尝一口。从众人茫然的表情来看,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菠

    萝,搞不好还是第一次看到装在罐子里的食物。

    “吃啊!”我放了一片到嘴里,“嗯,好吃。”大家纷纷好奇地

    跟着尝试,露出的喜悦之情让犹豫不决的人也跟着吃了一块。很快

    地,所有人都眉开眼笑了。罐头又传了一圈,大家轮流喝了一口果

    汁,美好地结束了这一晚。

    我移动到客用小屋,厚木板上简单铺垫几张草席就是我今晚要睡

    的高架床。我把睡袋铺在草席上,点燃蚊香,准备就寝,但躺得不甚

    安稳,要入睡更加困难。夜色深沉,体内的疲累瞬间涌上,我终于抵

    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隔天,我一起床就迎面遇上当天的第一道曙光,也就是齐切瓦语

    中的“kwacha”。我迅速收拾完毕准备离开,招待我的主人出来送

    行。我和他握手致谢,承诺一个月内会再回来,并给了他一盒茶叶作

    为临别礼物,他满心感激地收下礼物,态度令人动容。谁会想到,罐

    头食物和一盒茶叶会带来如此大的喜悦?

    第二天是一路骑个不停,为了找姆津巴大夫,我来到第三座村

    子。这座村子的村民虽然不像第一座村子的村民那样对我戒慎恐惧,但跟第二座村子的热情招待相比也是天差地远。回想起来,看到一个白人骑着摩托车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大家是因为不知所措,才会这

    么震惊吧!不管是哪座村子,小狗、山羊和牛的情况都糟透了,我得

    尽我所能进行治疗,只不过要赢得村民的信任还得花点时间。

    我在陡崖绕来绕去,正午时分,来到第四座村子。我把车子停在

    第一间小屋前,心脏差点跳了出来——坐在门廊上的正是姆津巴大

    夫,跳跳和笨笨乖巧地分别坐在他左右。我终于找到他们了!

    一人两狗全跳起来迎接我。暌违了六个星期,姆津巴大夫一点也

    没有变,仍旧精力旺盛,和他一握手,我的手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小狗长大了三倍,松软的绒毛变成粗糙的皮毛,精力充沛,结实强

    壮,一点赘肉也没有。我朝它们单膝跪下,两只狗立刻扑上来舔我的

    脸。

    整个下午,我都在跟着姆津巴大夫参观他的医院。他向我介绍了

    许多动物。直到太阳开始西沉,我才问:“这里离大马路有多远?”

    “往南走只要十分钟。两天前,我就听到你的摩托车经过,我还

    在想你要多久才会找到我们。”

    “也就是说,我东转西绕了两天,你却一直在大马路附近而

    已?”

    “没错,不过,你这两天的时间也没白花,接触到了需要你帮助

    的人。来吧,该吃饭了。”

    我随着他回到主屋,在这个唯一的空间里,有张草席铺在正中

    央。我洗手擦脸后,姆津巴大夫让我坐到草席上,自己坐到我对面,笨笨和跳跳分坐在他两侧,一名随侍端上一碗玉米糕和一锅佐料,摆

    在我们之间。

    “你是客人,由你开动。”他说。

    “我明白,但你是主人又是长辈,你先用,不然就显得我失礼

    了。请用。”

    “你是从哪学会我们的语言的?”姆津巴大夫用两根手指抓取碗

    里的玉米糕,再浸入炖菜里。“我跟着和平工作团的二十名义工来到这里时,去了一趟里郎威

    的邦达农业学院。学生正好都放假回家了,我们就住在他们的宿舍,接受了八个星期的语言和文化交流训练。”“训练中最有趣的部分是

    什么,多可塔拉?”

    “快结训时,每个人被分配到不同村子住一个星期,那是我永生

    难忘的经历。我们得以实际运用基本的语言能力,亲身了解这里百分

    之九十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这真的使我大开眼界。”

    “说说你的村庄住宿体验。”

    “我被安排跟村长库奇拉长老一起住。他上了年纪,六七十岁,牙齿稀少,但身体健康。我住在一间客用小屋,隔壁就是村长三房的

    屋子。这是一间用茅草覆顶的土屋,只有一个空间。清晨,我们会先

    饮一杯茶,村里的妇女则开始打扫院子;接着,我们去田里工作,或

    是参观他管理的部分村子。”

    “有没有更难忘的经历呢?”

    我立刻想起草席上的孩子们。某天傍晚,在使用双手和锄头耕作

    了一整天后,我回到客用小屋,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了。第一个碗里有

    一大碗玉米糕,第二个碗里是甜马铃薯番茄佐料,第三个碗里则装了

    一只小鸡。我饿坏了,吃掉五大块玉米糕、一半的佐料和整只鸡。我

    急急走到吉芙——村长家的女主人——的小屋大喊:“哈啰、哈

    啰!”吉芙从角落走出来,我用有限的词语尽可能表达谢意,告诉她

    食物很美味,她更客气地回谢我。在握手道别后,我趁着夕阳尚未西

    下前往屋后的小山坡探险。

    我很快就来到山顶,饱览四周景致。零星的小树林仿佛是一大片

    红土之海中的小岛,错综复杂的小路连接着一座座土屋村庄,宛如一

    张巨大的神经系统图,偶尔闪耀的绿色光芒是dambo(浅湖湿地),那

    里拥有维持生命所需的水。

    在太阳几乎西沉之际,我经过吉芙的屋后,发现她和五个瘦小的

    孩子正坐在草席上,草席中央摆着我先前用餐的三个碗。孩子们正在

    吃残余的玉米糕、吸吮着鸡骨头,装有佐料的碗空空如也——没有其

    他食物了。很明显,我的剩菜就是他们的一餐,我仿佛被一只公羊迎

    头撞上,对自己居然吃掉一群饥饿孩子的食物羞愧不已。我沉默片刻,凝视着自己的杯底,犹豫着是否该说出这个故事,或干脆选择其他故事。姆津巴大夫笑望着我,温柔地道:“说吧,把

    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个故事说出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我沉淀思绪,把草席上的孩子的

    故事告诉了他。我人生里的一切,包括我的家人、我的家、我的衣

    服、父母端上桌的食物、我接受的教育等,在看到那些小孩之后,突

    然显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我是来自平凡家庭的平凡人,过着不富裕

    的普通生活,而他们不用多说一句话,就让我明白自己是何其幸运且

    富有的人。

    “在那之后,你每餐都吃多少?”姆津巴大夫问道。

    “我们有学过,多少都得吃一点,不然主人会感觉受到侮辱。”

    “那确实是我们的传统。”

    “自那晚之后,我会只吃一点,但又不至于侮辱到任何人。”

    “斧头会遭人遗忘,却会在树上留下永远的痕迹。我认为你在留

    宿村落期间学习到相当多事情,你发现的自我也许还不亚于在这里习

    得的传统文化。”

    “远超出我的预期。”我附和。

    “晚安,多可塔拉。任何人都能学习到身外之事,但只有少数人

    能了解自己。要做到这点,必须审视内心,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愿

    意,因为他们害怕面对真相。那些孩子现在是你的一部分了。好好休

    息吧,还有更多挑战等着你。”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神奇又好心的姆

    津巴大夫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6 合理用纸,惊险程度有如躲子弹

    在马拉维,纸张是昂贵品,而我们的办公室坐拥一座对我们来说

    无用,但学生可以拿来练字、算数的宝山。

    但我们无法对其做任何处置,因为它们是政府的财产。

    炎热、干燥、尘土飞扬,这就是马拉维从五月到十月的天气。就

    像大部分的非洲南部国家一样,马拉维一年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

    季。雨季通常从十月开始,但现在都快十一月底了,第一场雨却迟迟

    未下。全国民众每天引颈期盼老天来场及时雨,每晚怀抱着不安入

    睡。马拉维南部人口稠密,一点程度的干旱就会引起饥荒。

    我来此服务近三个月,跟当地许多农夫建立了热络的工作关系,每次去拜访他们,我都看得出他们强颜欢笑的背后隐藏的不安,人人

    都在担心今年连一滴雨也没有。干旱无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心

    中的恐惧也随之加深。所有人能做的只有祈祷,我也跟着一起祈祷。

    回到办公室,我们也有自己的小危机:我们的储藏室已经挤不进

    任何东西了。五十平方米的空间被塞满塞爆,吉尔有次开门要把月报

    扔进去,差点被堆积如山的文件给砸死,幸好杰夫就在附近,赶紧把

    她挖出来,万幸只是受了点惊吓,人毫发无伤。

    杰夫评估情况后认为,这些塌下来的东西是再也塞不回去了。他

    把我叫过去,将问题丢给我。

    对我这个贫穷又天真的人来说,解决方法只有一个:“杰夫,我

    们堆了太多垃圾,得丢掉一些才行。”

    “我也想啊,问题是这不是我们的垃圾,是马拉维政府的财产。

    没有授权,我们不能擅自处理。”

    “我懂了。”说完,我扫视着这些殖民时期留下来的文件。那

    时,这个国家叫尼亚萨兰,一九六四年独立后才改名为马拉维。文件

    上的字都褪色了,笔迹也难以辨认,完全没有用处。“你以前试过处理吗?”我问道。

    “试过很多次,都被驳回了。”杰夫回答。

    我努力思索可行方案。在马拉维,任何东西都要物尽其用,废弃

    的纸张和厚纸板被用来生火,瓶子拿来装水,罐头盒可以重复使用,旧轮胎就做成凉鞋。这个国家基本上没有玩具,创意出众的人会使用

    铁丝、罐子、木头和橡胶来制作玩具车、卡车、拖车和动物玩偶。纸

    张是昂贵品,而我们坐拥一座学生可以拿来练字、算数的宝山。据我

    所知,杰夫有七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你的孩子可以用这些纸来写作业吧?”我问。

    “没错。”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等一下在玛塔帕塔挤乳棚还有工作,两三个小时后回来。我

    不在时,你把所有还可以读的文件放回储藏室,其他的文件就堆在那

    里。”我指着自己办公室的外墙——如果有幸下雨的话,还有屋檐可

    以遮雨,“拿些给你的孩子,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也顺便告诉其他同

    事,另外再通知一下乔,他少说有十二个孩子吧,一定也想拿些纸给

    孩子们。等我们自己人拿得差不多了,就传个话给其他办公室,好

    吗?”

    “我会在你回来前整理好的。”他说。

    挤乳棚的工作花费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久,等我回来时,我发现

    储藏室多了不少空间。

    “其他文件放哪儿去了?”我问杰夫。

    “没有啦,我们的人拿了一些后,就让其他人也来拿,消息传了

    出去,然后就……没了。”

    我颇为得意,决定晚餐后去酒吧喝一杯。酒吧的常客都聚集在那

    里,而且似乎都知道我清理储藏室的方法,跟我有说有笑。这时,身

    穿制服的警察局长大约翰·菲里进来了,全场一片静默。

    “多可塔拉。”他唤道。“晚上好,菲里局长,有什么事吗?”

    “多可塔拉,我注意到一件事——马拉维政府托你保管的珍贵文

    件遗失了。这是事实吗?”他表情严肃,声音冷淡,像名准将般将背

    脊挺直。

    我上下打量他,想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他不为所动。

    “我……呃……你刚说什么,约翰局长?”我脱口道。

    他重申来意,我的心为之一沉。我要被逮捕了,该死。我得赶快

    想个办法,但脑袋就是转不过来。我喝完酒,把空瓶放在吧台,南希

    立刻拿了另一瓶给我,我将其递给约翰局长,示意南希再来一瓶。

    “干杯。”我轻碰他的酒瓶后喝下一大口。

    他纹丝不动,一手拿着啤酒,滴酒未沾。

    “局长,回答你的问题。就我所知,所有珍贵的政府文件……的

    确都得到了妥善保管。”我忐忑不安,感觉头顶都冒汗了。我一口喝

    完剩下的啤酒,空酒瓶还没碰到吧台,南希就送上另一瓶。

    大约翰目光冷冽,酒吧鸦雀无声,我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多可塔拉,你确定?”大约翰问道。

    “确定?是啊,我很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心扑通扑通狂

    跳,双手颤抖。看样子情况不妙,我说不定得坐牢,甚至被驱逐出

    境,害自己及和平工作团的计划蒙羞。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很聪

    明了。我该怎么告诉我的主管、我的父母?一切只因为几沓纸,该

    死!太不公平了!

    大块头突然爆笑,同时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部。“真是个好主

    意!”他畅饮一大口啤酒,“和你一样,我也有一间储藏室,可以的

    话,我也想学你的做法,不过,警局丢了政府文件可不是件好事。”

    他仰头大笑,我长吁一口气,幸好是虚惊一场。

    隔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看到约翰局长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早安,局长。”我嗫嚅着,背脊蹿起一股寒意。他这么早来拜

    访不知有何用意。

    “早,多可塔拉。杰夫·卑瓦先生稍早来到我的办公室报案,说

    昨晚有政府财产遭窃,他让我看了你们储藏室被破坏的门锁,还整理

    了一份遗失清单给我。幸好,被偷的都是一些旧政府时代的文件。我

    需要你签个名,好立刻展开调查。”他眨眨眼。

    “谢谢你,局长。我相信你和你的手下会尽力抓到犯人,但我猜

    想,犯人现在可能已经在莫桑比克了。”

    “可能吧,保重,多可塔拉。”

    我送他到门口,与他握手道别,并祝福他度过美好的一天。

    我目送他走远,杰夫抱着一沓纸来到我身旁。“有问题吗?”他

    问道。

    “没事,昨晚好像有小偷闯进我们的储藏室,偷走了不值钱的政

    府文件。话说回来,报警的人是你,你应该知道的。”

    “没错。要是有人问起遗失的文件,就用警方文件来解释

    吧。”杰夫说。

    “干得好,真高兴可以摆平这件事。约翰昨晚把我唬得一愣一愣

    的,我快吓死了,还以为自己会因为几沓废纸被赶出这个国家。”我

    的目光扫过挂在墙上的猎枪和步枪,补充道:“我觉得自己像躲开了

    一颗子弹,真是有惊无险。”

    “这些是给你的。”杰夫把手上的纸张塞给我,“这是我家孩子

    写给你的信,每一张都画着动物和家人。”

    早上忙得分身乏术,下午更是焦头烂额,一直到宁静的晚上我才

    有时间细读每一封信。每个孩子都感谢我给了他们纸张,还说会好好

    用来写字和算数。当我放下信时,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值得顶

    着被一颗子弹射中的风险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太值得了!7 美丽的时间错误,换来无价的收获

    “我来厘清一下:你的摩托车在离医院十二公里之外的地方抛

    锚,你一路推着车过来,是为了准时看诊,对吗?”“没错,我可以

    上工了。我的东西要放哪儿呢?”

    “雷布医生,很抱歉,现在没有需要看诊的动物。我们以为你下

    星期二才会到。”

    我赶在破晓前把动物医疗用品绑在摩托车上,脚一踩,车子发

    动,我扬长而去。杰夫和我花了几个星期计划这次的旅行——先去一

    趟我们在法隆贝(Phalombe)县的小办公室,工作一整个早上后,再

    赶往二十公里外的卡布库教会医院,下午就留在那里治疗医院里和邻

    村的动物。

    顺利的话,我每两个星期跑一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跑得更勤。

    我原本每星期都会去一趟姆兰杰(Mulanje)县的办公室,乔洛陡崖则

    是每月一次。法隆贝和卡布库教会医院是我能照顾到的最后两处。

    法隆贝之行一路平安,看诊过程也十分顺利,看完最后一个病

    患,收拾完毕,就该前往下一站教会医院了。就算用每小时七十公里

    的速度优哉地骑,时间也绰绰有余。我骑得正顺时,突然砰的一声巨

    响,让我的左耳都耳鸣了。摩托车缓缓停下,我脚踩了两次还是无法

    发动——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才骑了六千公里就爆活塞,也太烂了吧……”我气得破口大

    骂,真想干脆把摩托车丢在这里,但就算现在抛锚不能用了,也不能

    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在荒郊野外。十二公里外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就这样,我推着抛锚又满载设备的摩托车,徒步走了一个多小

    时,终于来到教会医院。我瞥见门廊上站着一名穿着白袍的黑人男子

    和一名同样穿着白袍的黑人修女,我猜那一定就是行政办公室。我推

    车快步走上前,架好车,往上走了四个阶梯与他们会合。我跪了下

    来,两手撑地,上气不接下气:“嗨……我是……雷布医生……很抱

    歉,我……来晚了……摩托车……半路抛锚。”“你该不会在这种大热天里推车走了十公里吧?”

    “是十二点二……公里。”我气喘吁吁。

    “过来坐一下吧。”黑人男子扶我进入办公室,找了张椅子给

    我。

    “谢啦……呼……真够我跑的!”

    “我是戴夫·伊华班尼医生,喝杯茶吧。”他用英文说,听得出

    他喝过洋墨水,“我听说过你,你一定累坏了。”

    我满心感激地饮完茶,说:“是有点累,谢谢你的茶,我感觉好

    多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跑这么远。关于我,你听说过什么?”

    “大家都叫你‘白人疯子’,果真名不虚传。只有疯子才会在大

    热天推着一辆载满东西的摩托车步行十二公里。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们失望。你们都在等我,说不定还有一堆人和动物

    排队等着我看诊。你也知道,让人失望一次,要赢回信任就很难

    了。”我回答。

    “我来厘清一下:你的摩托车在离医院十二公里之外的地方抛

    锚,你一路推着车过来,是为了准时看诊,对吗?”伊华班尼医生

    说。

    “没错,我可以上工了。我的东西要放哪儿呢?”

    “雷布医生,很抱歉,现在没有需要看诊的动物。我们以为你下

    星期二才会到。”

    “下星期二?”

    “恐怕是如此。好消息是,我们医院的卡车明天要去城里运载设

    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顺道把你和摩托车载回你的办公室或城

    里。”

    “我的天啊,我推着那辆该死的车……下星期二!”“再喝一口

    茶吧,你看起来不太好。”伊华班尼医生说。我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整个下午都在认识医院员工,以及跟着

    伊华班尼医生巡视医院。事出突然,却过得很有意义。只容得下十张

    床的小医院已经客满了,一些病患就睡在地板上的床垫上。

    “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没法早期发现早期治疗,很多人都拖到

    不能工作,甚至无法进食才找医生,等他们来到这里,状况已经很糟

    了。”伊华班尼医生说。

    “最常碰到什么病症?”我问。

    “疟疾、腹泻和呕吐,也有过几个肺结核病例,还有严重烫伤

    ——因为在火边睡觉,结果半夜滚到火里去了。还有各种常见的寄生

    虫病,染毒创伤更是家常便饭,最叫人担心的是艾滋病和后续引发的

    并发症。这里的人没什么免疫力,任何病都可能得。我敢说,接下来

    几年因为艾滋病毒破坏了免疫系统,会有非常多人感染肺结核。”他

    看了眼手表,“我接下来还有个手术,你愿意来协助我吗?我需要一

    双熟练的手。”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人不是我。你确定可以吗?没有责任归属问题吗?”

    “那是你们美国佬的想法,这里可是非洲。你要加入吗?”

    “当然好,是哪方面的手术?”

    “剖宫产。有个十二岁的女孩早你三十分钟,走了五公里路来到

    医院。我已替她施打点滴,做些支持疗法[3],调整她的状况好进行手

    术。”

    十五分钟后,我们两个和伊华班尼医生的首席外科助理罗恩·埃

    昆代尼,三人并排开始擦洗手臂。我听见远方接连传来轰隆巨响,伊

    华班尼医生说,那是邻近的莫桑比克境内的炮火声,武装部队对上了

    反抗军。自从莫桑比克脱离葡萄牙独立之后,政府军和反抗军就经常

    交锋,十年来始终战火不断,所到之处断壁残垣,幸存的莫桑比克人民被夹在中间,双方谁也不管他们的死活。莫桑比克人民历经苦难,在贫瘠之地糊口求生,期盼重回平静生活。

    “你多久听到一次炮火声?”我问道。

    “每三到六个月就会听到一次。这一次很远,不会影响到我们。

    我们懂得根据炮火声来分辨战场远近,如果很近,就会有受伤的难民

    携家带眷上门,其中还包括牲畜。你们政府会派部队把这些难民隔离

    在法隆贝平原。我们这座小医院经历了不少伤心事,对吧,罗恩?”

    罗恩看着我说:“那些人跟我们一样都是切瓦人,所谓边境是白

    人画在纸上的东西,他们就是我们的家人,但愿你不会目睹我们所见

    的一切,那将会摧毁你的灵魂。”说着,他左脸颊滑落一滴泪。

    我们穿戴好口罩、手术衣和手套之后进入手术室。伊华班尼医生

    和罗恩站在手术台的一侧,指示我站到另一侧。罗恩负责传递手术器

    具和缝线材料,我则负责擦掉血迹并在伊华班尼医生打结后剪去多余

    的缝线。伊华班尼医生动作利落、充满自信,手术器具在他和罗恩之

    间无声传递,两人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团队。从第一刀切下去到宝宝

    出现,仿佛不过短短几秒钟。

    “拿去吧。”伊华班尼医生把宝宝放到我手中。

    “啊,呃……我该怎么做?”我结结巴巴地问。

    “如果是小狗,你会怎么做?”他问道。

    “如果是小狗,我会揉揉它,倒立摇晃,清理它的肺。我对人类

    的剖宫产所知不多,但我确定你不会摇晃婴儿来清理肺部吧?”

    罗恩和伊华班尼医生爆笑出声。

    “当然不会。等我绑好、切断脐带之后,你只要把婴儿交给艾琳

    修女就好了。”伊华班尼医生说。

    年轻妈妈手术顺利,当她看到刚诞生的女儿时,脸上绽放的光彩

    瞬间照亮了整间手术室。手术完毕,我跟随伊华班尼医生巡视最后一

    回,耐心等待他更新病历。“今天就到此为止。等一下在我家吃饭,你可以睡我家客房。我

    家就在医院广场旁,这个距离让我可以保有一点隐私,又可以随时待

    命应付紧急情况。跟我来。”

    吃饭时,我发现客厅桌上有个棋盘。“你下棋吗?”我问道。

    “小玩一下。我以前都跟我弟弟一起玩,但我们绝交了,这里的

    人又对下棋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我的棋艺也生疏了。你呢?你下棋

    吗?”

    “一点点,我棋艺不是很好,但乐在其中。”

    “吃完饭后来玩一局吧。”

    “好啊。”

    这盘棋下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以和局收场。伊华班尼医生和我握

    手时说:“真是一盘好棋,真希望还能多下几盘。等确定你哪几个星

    期二会过来,说不定可以在工作之余再加一盘棋。”

    “没问题。”

    伊华班尼医生的客床是一块称不上舒服的水泥板,不过,睡意依

    然瞬间来袭。在法隆贝推了整个早上的摩托车,走过十二公里路,参

    与了剖宫产手术,还下了一盘累死人的棋,我精疲力竭,一边想象着

    下星期二还会碰上什么事,一边迷迷糊糊地睡去。

    感谢卡布库教会医院,隔天中午,我跟着抛锚的摩托车一起回到

    了自己的办公室。

    杰夫第一个出来迎接我:“雷布,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好担心

    你。”

    “车子的活塞爆了,我想联络你们,但没有电话。他们好心收留

    我一晚,又送我回来。这里还好吗?”

    “平静无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那就好。我得联络一下里郎威的和平工作团办公室,看看该怎

    么办。你可以帮我请乔来看一下摩托车吗?”

    我试了八次才联络上里郎威的办公室。当我挂断电话时,乔走进

    办公室,他证实了我的猜测。

    “活塞坏了,对不起,多可塔拉,我没有零件可以修理。”乔

    说。

    “没关系,乔。我刚跟和平工作团办公室通过电话,他们已经授

    权我去布兰太尔的专卖店修理。你知道那间店吗?他们的技术好

    吗?”

    “大部分的人都很好,主管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常一起工作,如

    果你愿意让我跟着摩托车一起去,我可以协助我的朋友修理,同时做

    些改善。”

    我转向对面的杰夫:“你认为呢?”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这几天晚上可以请贾马先生代乔的班,没

    什么问题。”

    “那好,乔你就去试试看。”

    “谢谢,等我回来,你不会失望的。”乔开心地摩拳擦掌。

    三天后,乔骑着我的摩托车轰然飞跃前廊阶梯,停在我面前。我

    惊喜地发现摩托车声音变了,更像是辆真正的摩托车,而不是只愤怒

    的大黄蜂。

    “午安,乔。你把车救活了!”

    “你的车很好,来看看吧。”他稍加解释修改的部分后又

    说,“多可塔拉,这辆车是为你量身打造,绝不会让你失望。试骑一

    下吧!”

    我二话不说跳上车,一催油门,放开离合器,车子前轮离地,完

    美地翘起。三十分钟后,我连人带车满布红尘回到办公室,乔正耐心

    等候着。“骑起来怎样?”

    他问“怎样?超快的!谢谢、谢谢!”

    正如乔所言,车子载着我奔驰了九万九千公里,在大自然中饱受

    风吹雨淋、高温暴晒,一概默默承受,毫无怨言。

    真希望我也能这么形容我自己。PART 2怪异又奇妙的“非洲温暖之心”

    8 学西洋棋的酒吧女郎

    我拿出一本西洋棋入门书说:“拿去吧,在明天上课之前,能读

    多少就读多少。这本书是你的了,明天见。”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着这本书?这是礼物?”她难以置信地

    瞪大眼睛。

    “没错,只要你不要一时火大把书烧掉,要留多久就留多久。”

    以和平工作团的标准来看,我会是第一个承认自己过得非常好的

    人。住所有水电,有抽水马桶,算得上是非常奢侈了,更棒的是,走

    五分钟就可以到乔洛酒吧喝冰啤酒。在首都里郎威的和平工作团成员

    也待我不错,生活津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除此之外,综合维生

    素、防疟药物和保险套应有尽有。

    艾滋病在非洲肆虐扩散,政府几乎没有作为,使得疫情不见缓

    和。我决定在黑暗大陆的这块小小地方尽一己之力:让乔洛酒吧女郎

    可以无限量免费拿到维生素和保险套,这些东西全由美国和平工作团

    提供。

    在我服务满四个月时,贝蒂护理师前来检查我的身体,替我注射

    预防肝炎的丙种球蛋白。她为我测量体重、血压、体温并聆听心跳,确认我的健康状况良好,接下来就是注射——我拉上办公室窗帘,褪

    下裤子,趴在桌上。丙种球蛋白的剂量是整整五毫升,针头刺进去就

    像被大黄蜂蜇到一样痛。注射完毕,我穿好裤子,跛着脚走去拉开窗

    帘。贝蒂坐了下来,我则选择继续站着。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看样子,和平工作团的任务和新家你

    都适应得很好。这些是你申请的东西。”她把桌上的维生素、防疟药

    物和保险套推过来。

    “非常感谢你。”我说。“不客气。”接着,她的口吻变得更为官方,“还有一件事:我

    们的簿记员麦迪逊在检点补给品申请时,发现你对维生素和保险套的

    需求远高于其他人,他要我来查清楚,这些维生素和保险套是否用在

    你自己身上。”

    “贝蒂,你过奖了,我怎么可能比其他人吃更多的维生素、用更

    多的保险套?”

    “在看过你的申请后,麦迪逊判断你一天使用超过十个保险套。

    一星期七天,一天超过十次性关系。”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维生素了。”我调侃道。

    “雷布,你要我怎么告诉麦迪逊?”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戏谑。

    该死,又来一颗子弹!我干吗老干这种事?我暗忖。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好意思打扰

    你了,多可塔拉,我们不知道你在忙,改天再来。”是露丝。

    “不会,请进。”我一跛一跛走到门口。我都忘了她和南希会来

    拿抗生素。

    “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们认识。”我抓着她们的手,把她们拉进

    办公室,“贝蒂,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露丝和南希。露丝、南希,这

    位是贝蒂,里郎威和平工作团办公室的护理师,特地来帮我检查身

    体。”

    我倾身凑近贝蒂耳边低语:“露丝和南希是在当地酒吧工作的酒

    吧女郎。”

    露丝和南希跪在地上,用膝盖靠近贝蒂以示敬意,并用灿烂的笑

    容代替招呼。

    “小姐们,真高兴你们来了,正好来替我澄清一下。”我说。

    “什么事,多可塔拉?”她们问道。“贝蒂工作的办公室为我提供维生素和保险套,她刚告知我,负

    责人认为我需求过大。根据他们的纪录,我每天必须有超过十次以上

    的性关系,我不觉得这很过分,但和平工作团办公室里的人并不这样

    认为。”我的眼神里流露出恳求。

    “你们两个都清楚内情。”我一边说一边跛着脚走过办公

    室,“你们可以替我向她澄清。”我来到贝蒂身后,在她的视线范围

    外双手合十恳求,无声地对露丝和南希说了句“拜托”。

    在马拉维,人们不会公开谈论性事,遑论是对陌生人,我的请求

    对露丝和南希来说是过分了,但谢天谢地,她们心领神会。

    露丝率先开口:“贝蒂姐姐,我可以向你保证,多可塔拉是位精

    力非常充沛的爱人,像公牛般强壮,却又亲切温柔。”“没错,姐

    姐,在乔洛县无人不知。”南希附和。

    “还有姆兰杰、布兰太尔、奇奇利、林贝和希雷河谷下游一带的

    人都知道。”露丝一边说,一边一脸正经地和南希互相点点头。

    “要我把上次和多可塔拉在床上的经验说给你听吗?”这下,我

    敢说我看到贝蒂的咖啡色肌肤泛红了。

    “谢谢,小姐们,我想贝蒂已经相当清楚了。”我打岔。

    “没错。”贝蒂哈哈大笑,“雷布,我现在清楚你的处境

    了。”她表示会意地眨眨眼,又说:“很高兴你融入环境如此迅速,并做了这么多好事。保持下去吧,以后你的申请不会再有异议了。虽

    然想留下来多聊一会儿,但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得先走了。谢谢你

    招待的好茶,保重,雷布。”“一路顺风,贝蒂。”我给了她一个大

    大的拥抱,并向她道别。

    南希、露丝和我站在前廊跟贝蒂挥手道别,目送和平工作团的

    Land Rover(路虎)休旅车离开。我心想:又躲开另一颗子弹了。老

    天,真是好险!

    “像公牛般强壮,却又亲切温柔,我喜欢这句。小姐们,下午茶

    时间到了。”我说。回到办公室后,我正在倒茶,露丝指着附近桌上的棋盘,问

    道:“多可塔拉,你可以教我玩吗?”

    “你想学下棋?”

    “是啊。”

    “为什么?”我问。

    露西垂下头,沉默不语,我担心自己冒犯到她,急忙说:“抱

    歉,露丝,我不是有意要让你难过。”

    她抬起头:“我有好多次经过你的办公室时看见你在玩,我想吓

    你一跳,跟你挑战一局,但没人可以教我。有人说,那不是女人玩的

    游戏,也有人说我太笨了,学不会,教我只是浪费时间。”

    “南希你呢?你想学吗?”

    “不怎么想。”

    “好吧,露丝,要是你平日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来办公室找我,我就教你。要是你没来,我就当作没这回事,好吗?”

    “好!”她和南希互相击掌。

    “那就明早见了,我得去工作了,祝两位度过愉快的一天。”

    隔天早上,我抵达办公室时,露西已经在阶梯上等候了。就像接

    触每一种新游戏一样,学棋的第一课最为冗长无聊,光是要学会游戏

    规则,以及每个棋子的移动方法,就耗去几乎所有时间。距离看诊时

    间只剩五分钟。“来下一局吧!”我说。

    “还有时间吗?我知道这种游戏要花好几个小时,我看到有人在

    外面等了。”露丝说。

    “先玩玩看吧。你玩白棋,由你开始。”

    两分钟内,走了三步棋,露丝目瞪口呆地盯着棋盘——将军!游

    戏结束。“别灰心,今天早上你已经学会很多了。记住,眼光要放远,三

    思而后行。”我说。而她看起来像只中暑的小鸡。“我得走了,工作

    在等我。明天早上见,好吗?”

    “好。”她意兴阑珊地回答,眼睛依旧瞪着棋盘。

    “多可塔拉?”她叫住我正要离去的脚步。

    “是,露丝。”

    “我会读书,如果你有相关的书可以借我,我保证会非常小心,一看完就还你。”

    “我没有,但我会想办法弄来一本。”

    “谢谢!”

    第二堂课几乎都在复习第一堂课的内容。眼见学生兴趣缺乏、注

    意力涣散,我说:“来下一局吧。记住,三思而后行,预测我的下一

    步,判断自己哪些棋子有危险,并采取行动保护它们,懂吗?”

    露丝点点头。

    “不会像昨天一样,三步就结束吧?”她问。

    “亲爱的,那就要看你了。”我回答。

    六步之后,我说:“将军!”

    她昨天很震惊,今天则是很沮丧。

    “你随时可以喊停,没人强迫你。想放弃吗?”我问。

    “才不要!”

    “好极了。”我重整棋盘,再启新局。

    我记录她走的每一步,尽可能闭上嘴巴。这盘棋我下得痛苦万

    分,我故意放水,给露丝许多吃掉我珍贵棋子的机会, 但她却不会善用我的失误。

    二十分钟后,我濒临崩溃:“停!我已经记下你走的每一步,现

    在重走一次,如果可以,我要你告诉我理由。”

    我们重现她的每一步棋,她显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我指出她忽

    略没吃的棋子,她恼怒地捶打桌子。

    “露丝,我得去工作了。”我伸手探入背包,拿出一本西洋棋入

    门书说,“拿去吧,在明天上课之前,能读多少就读多少。这本书是

    你的了,明天见。”

    露丝收下书。“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着这本书?这是礼

    物?”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没错,只要你不要一时火大把书烧掉,要留多久就留多久。”

    她喜出望外:“谢谢,明天见。”

    离去前,她转身腼腆一笑:“我以前从没收过礼物。”说完,她

    就离开了。

    隔天早上的棋局断断续续地下得更久了,每次她差点错失重要的

    棋子,或是没能利用我的失误,我就得暂停棋局。她每走一步棋,用

    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她得先确定自己是否出错或有没有疏忽的地

    方。我努力不表现出我的烦躁。

    “到此为止。今天是星期五,下一堂课是星期一早上。把棋盘带

    回家,用功读书。如果你读过了,那就再读一遍,希望你星期一不会

    再犯愚蠢的错误。慢走,好姐妹。”

    在乔洛酒吧,星期日晚上通常是一周当中步调最为缓慢的夜晚。

    不但啤酒较为冰凉,我也可以在为数不多的几张小桌子旁找到位子。

    唯一的飞标靶最受欢迎,但常客不多,所以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在

    这个特别的星期日,我一走进酒吧,就发现露丝在吧台另一头看书。

    她摆出棋盘,根据书里的图示移动棋子,南希站在她身旁,两人正专

    注地看书下棋,对我的到来浑然不觉。“一个从远方来的旅行者,因为口渴想喝瓶冰啤酒,要花多少

    钱?”我大声问。

    露丝和南希不约而同抬起头,从门口到吧台只要三步,我一步都

    还没迈出,南希已经拿出一瓶冰啤酒给我。

    “谢谢!看来你有在用功,很好,明天的棋局应该会很有

    趣。”我说。

    “多可塔拉,你在教她们两人下棋啊?”同样在酒吧喝酒的泰德

    ·可摩问道。

    “我教的人是露丝,很高兴她学得特别好。”

    “你在开玩笑,多可塔拉,教女人下棋就像替母猪挤奶一样,挤

    老半天才能挤出一点点。”他嘲讽地大笑,酒吧里其他四个男人也跟

    着大笑起来。

    酒保伊莱和我一点也笑不出来,露丝和南希则一脸杀气。

    “你为何觉得是浪费时间?”我问他。

    “多可塔拉,你读了这么多书,应该知道男人和女人想的不一

    样。男人比较聪明,推理能力高,更会解决问题,女人永远赢不

    了。”

    我喝下一大口啤酒,脑海中浮现出和我一起毕业的四十名兽医系

    女同学,以及我身边所有的女性,包括家人、朋友和同事,她们如今

    均事业有成。我的两个妹妹全是大学毕业。玛丽现在是一名优秀的小

    学老师,同时也是出色的排球教练;斯蒂芬妮是救人无数的杰出加护

    病房护理师。我的母亲也是名护理师,她是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的

    人。最后我想起祖母,她只有小学毕业,是名烘焙师,跟祖父两人在

    经济大萧条时期开了家面包店,一路苦撑过来,现在她是店里的业务

    经理。想起我人生里这些了不起的女人,泰德这番冷言冷语的嘲讽,让我不禁怒火中烧。很少有事能让冰啤酒变得难喝,他倒是做到了。

    我望着泰德,心想:算你走运!我祖母不在这里,不然肯定把你

    打到流鼻血。但我只是说:“泰德,你下棋吗?”“到哪儿都会下个几局。干吗?”他问道。

    “露丝下棋还没超过一星期,我赌三箱啤酒,只要四个月,她就

    能打败你。如何?要赌吗?要冒着输给一个女人的风险赌一场吗?”

    三箱啤酒可不是个小赌注,对双方来说,都是将近一个星期的收

    入。这是个鲁莽的提议,在场的人都认定我必输无疑。

    泰德展现气度,婉拒我的提议:“不行,多可塔拉,我知道你工

    作辛苦,美国和平工作团给的钱很少。要是知道你得饿一星期的肚

    子,我干脆不要活算了。”说完,他露出微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

    氛。

    “看你这么自信,干脆玩大一点,五箱啤酒。”

    酒吧戛然无声。

    “多可塔拉,你是认真的吗?把五箱啤酒赌在一个不会下棋的女

    人身上?”

    “五箱啤酒,真的。”

    “别这样,多可塔拉,拜托。”露丝低声说着,递给我一瓶新鲜

    的啤酒。泰德显得跃跃欲试,又害怕是个圈套。

    “你保证不下指导棋?不会站在她旁边打暗号或插手吧?”泰德

    质问。

    “不会,我不指导,你要我坐在外面或待在家里也可以。”“那

    就从今天算起四个月后。”泰德说。

    “没问题,但有个附加条件:我们两个先把五箱啤酒的钱交给可

    靠的酒保伊莱保管,赢家退钱,输家买单,可以吗?”说完,我伸出

    手。

    “你是个笨蛋,多可塔拉。反正我也阻止不了笨蛋,我同

    意。”泰德握住我的手。

    “十六个星期后的今天,星期日,棋局七点开始。”“说定了。”

    两人握手,一言为定。

    “伊莱,记下日期和时间吧!露丝,明天见。”我一饮而尽后离

    去。

    归途中,我暗忖:又一颗子弹。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要再自找

    麻烦?!9 医生,你的名字是“恶名昭彰”

    “你一定知道自己恶名昭彰吧。老实说,还真没半个人说你好

    话。可是,我看到的是病患在干净舒适的房间里休息,接受一流的治

    疗,我看到很多好事,并不符合你的名字或名声。”

    “名字?我的名字跟我的名声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艾纳巴达威这个名字就代表:敢惹火我,你就不

    会有好下场。”

    “打扰一下,雷布。”杰夫敲敲我办公室的门。

    “什么事,杰夫?”我从堆积如山的兽医月报里抬起头,我正根

    据这些报告编写自己的报告——我们办公室最会出报告了。“我刚接

    到通知,丹·艾纳巴达威医生要我们去一趟,他有头牛生病了。”

    艾纳巴达威医生有许多不好的传闻,据说他是个专搞坏勾当的医

    生。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有四个深信艾纳巴达威医生会下咒。

    “要跟我一起去见艾纳巴达威医生吗?好像很有趣。”我问杰

    夫。

    杰夫迟疑片刻,说:“如果你需要协助,我当然会去,不过我宁

    可你不要问我。”他的声音细如蚊蚋,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

    的表情和声音都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没问题,我要你留下来看家。”

    杰夫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对艾纳巴达威医生了解多少?我听说的可多了。听说他会变

    成土狼,摸黑游走于村落之间,听到土狼笑声的村庄,隔天早上就会

    有村民被下咒生病。”

    杰夫沉默不语。“你也相信法术和咒语吗?卑瓦医生。”我使用正式的称

    呼。“雷布,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非洲人,不管接受教育的程度有多

    高,都很难不相信法术和咒语。就算有人嘴里说着不相信,他们也会

    告诉你,他们永远不想被下咒。”杰夫回答。

    东西搬上摩托车后,我随即前往艾纳巴达威医生坐落于琼巴村东

    北区的庄园。一如往常,我奔驰在荒野中,犹如参加一场八十分钟的

    世界级摩托车越野赛:翻山越岭,横越峡谷河床,闪避着大树、矮树

    丛、小鸡和突然冒出来的山羊。昨晚一场大雷雨使得泥巴路变得格外

    湿滑。随处都可以碰到人,除了那条通往艾纳巴达威医生家的路。

    我站在山顶眺望庄园。整个庄园被小丘环绕,拥有天然屏障,正

    中央是栋浅黄色大房子,有两只狗在门口来回踱步,大房子周围则零

    星散落着许多淡绿色、蓝色或粉红色的小屋,感觉一片生机盎然。

    走近大屋一看,那两只“狗”其实不是狗,是土狼,被生锈的细

    长铁链拴在门的两旁。一个男孩前来迎接我,但我才一伸手他就退

    开,示意我跟他走,我照办。他在土狼前停下脚步,示意我继续前

    进。我看着他说:“开什么玩笑!”他不发一语,再次示意我往前

    走,我吞了吞口水,百般不情愿,转身就要离开。突地,屋内有人叫

    住我,口音有微微的英国腔:“多可塔拉,感谢你来了,请进。”

    我想象过艾纳巴达威医生的模样和声音,但他的口音完全出乎我

    的意料。他察觉到我的犹豫,又说:“请进,多可塔拉,不用担心我

    的小狗,它们不会伤害你。”

    “小狗?”我喃喃着,缓步前进。土狼走来走去,在我经过时并

    不怎么理会我。我走进艾纳巴达威医生的家。

    “艾纳巴达威医生?”我站在门口对着空旷的屋子呼喊。“我马

    上过去,多可塔拉,请随意坐,别客气。”

    我照做,几分钟后,一名身穿蓝色牛仔裤搭配红色POLO衫的中年

    男子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一名端着茶盘的中年女子,女子穿着一袭整

    洁利落的蓝色洋装,头上包了一种当地人叫“chitenge”的红色花

    布。“雷布医生,真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

    用太拘束。这位是我的妻子玛丽。”

    我向玛丽伸出手致意,她回以灿烂的微笑,并欢迎我的到来,说

    话时带着轻柔的英国腔。

    “请坐,雷布医生。”她说着倒起了茶,“你要加牛奶和糖

    吗?”

    “是的,牛奶和一匙糖,麻烦你。”我回答。

    “真高兴你已经习惯我国的喝茶传统,这是很健康的喝法。”她

    说。

    我啜饮着茶时,一名年约五岁的小女孩端着一盘饼干出现,在她

    身后还有一名约七八岁的女孩,手上端着一盘小三明治。

    “这是我们的女儿,费丝和乔伊。费丝、乔伊,这位是雷布医

    生。”他说。

    两个小女孩把盘子放在我们前方的桌上,小小地屈膝行礼,我微

    微躬身回礼。按照传统,两个小女孩跟着母亲退下,留下艾纳巴达威

    医生和我享用茶点。

    “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家里装潢明亮出

    色。”我环视房间。

    这里像极了我家客厅,抛光的绿色水泥地板和蛋壳白墙面,窗前

    的黄色窗帘增添了温馨感,墙面装饰着他们家族和非洲野生动物的装

    框相片。舒适的家具比我自己用的更好。另一头的墙边有个大型书

    柜,摆放着丰富的藏书、立体音响和许多卡带。茶几正中央摆着孔雀

    石棋盘和骨制棋子。

    看到我在打量棋子,艾纳巴达威医生问:“你下棋吗?”“会一

    点。棋艺不精,但乐在其中。”

    “好极了,在跟我下完棋之前,你可别想走。来吧,”他向我示

    意,“来看看我的藏书。”我走向书柜,扫视成排书籍,有心理学、化学、哲学、宗教、植

    物学、动物学、文学、美术,以及动物和人类医学。太令人震惊了,这不是落后地区的荒野大夫家,而是医科医生的家。

    “超乎想象,是吧?”他说。

    “的确。”我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

    “你原本以为会是什么样子?”

    “很难说出口,艾纳巴达威医生。”

    “请告诉我。”他坚持。

    “这个嘛,”我清清嗓子,“我想的是那种茅草屋顶加泥巴的传

    统土屋,肮脏乌黑,你打扮得像传统巫医,穿戴着毛皮和羽毛,全身

    用白色和红色颜料画满神秘符号,雷鬼头,不修边幅,偏爱恶臭污

    秽。”

    他放下茶杯,爆笑出声,连玛丽都跑出来一探究竟。他重述了我

    的话,玛丽也跟着大笑,我为自己狭隘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两人重拾冷静,玛丽离去之后,艾纳巴达威医生说:“请原谅,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好久没有大笑了。老天爷。”他擦掉脸上的泪

    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老实说,如果是我自己布置,可能就

    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了。这一切要归功于玛丽。”

    喝完茶,艾纳巴达威医生说:“希望你不赶时间,在看过我生病

    的牛后,我们全家想邀你留下来共进午餐。玛丽不会想听到别的回

    答,你不留下,我将会很悲惨。”

    “你人真好,我很乐意留下来。另外,请直接叫我雷布就好。”

    “那你也得叫我丹。”他说。

    他带我参观庄园,沿途在每一间小屋停留,问候里头的病患。每

    间小屋都有抛光绿色水泥地板、蛋壳白墙面和黄色窗帘;所有病患在

    草席上都有张舒服的泡棉床垫,还有人随侍在旁照顾起居。我大开眼

    界。走回花园,我看见许多人正在辛勤工作。丹说那些都是病患家

    属,他看病不收钱,但要求家属来农场工作。马拉维人没什么钱,就

    是家属多,这种安排十分可行,多余的作物可以拿到城里销售,赚来

    的钱就拿来买医疗设备。我们经过时,丹特地逐一问候并为我引见每

    个人,以展现对他们的最高敬意。

    我们走到农场后的一处围栏,一头重达一吨左右的婆罗门牛站在

    里面,一旁有干净的水、新鲜牧草和一小堆谷物等美味的食物,但它

    碰也不碰,肯定是病了。

    “它是雷神索尔,但这几天强大不起来了。我从它出生第一天就

    开始养它,希望你可以救救它。”丹解释。

    我向他说明需要压制住索尔为它做检查,说不定还需要索尔的血

    液样本。我询问他是否有适合的固定架可以架住这头大牛。

    “不需要,我可以保证索尔不会为难你。你尽管动手,我会控制

    它。相信我,雷布。”他说。

    回想从前,也有人对我做过类似的保证,下场是我没命地奔跑,一鼓作气跳过一座高篱。然而,我还是决定放手一搏。就像我爸常挂

    在嘴边的话:“儿子,如果你要做蠢事,最好强壮一点。”我觉得自

    己非常强壮。

    丹和我一起进入牛棚。他直直走向索尔,用食指压住它宽阔的前

    额后说道:“我遮住索尔的第三只眼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先把温度计插入牛屁股,牛的温度在这时通常是三十九摄氏

    度,但我量到的却高达四十二摄氏度,水银柱持续升高快要爆表,索

    尔就要被活活热死了。接下来要检查的地方靠近索尔宽厚的背。我把

    听诊器贴在同样宽厚的牛胸上,聆听它的心肺——肺部干净,心跳急

    促。我转向牛头,拉下它的左下眼睑,是灰白色的。

    “看来是一到两种常见的血液寄生虫在红细胞里作怪,我建议直

    接双管齐下。我可不想为了取得血液样本确诊,冒着生命危险切下索

    尔的耳朵。”我把适量的两种药剂灌满三大支注射器和一小支注射器。我看向

    丹,后者正坚守在索尔前方。

    “丹,注射这种药很痛,我得替索尔注射很多次,你确定它会从

    头到尾保持不动?”

    “当然!动手吧!”

    我谨慎利落地注入药剂,一边注意牛的动静,一边瞄向最近的围

    篱。索尔挥动了一次耳朵,我差点扎到自己。我等着这只公牛暴走,但不管我注射哪个部位,索尔都纹丝不动。

    最后一毫升的药剂注入索尔体内后,我拔出针头,转向丹,说:“结束了。”

    “雷布,离开牛棚,替我开着门,我要夺门而出。”

    我闻言照办。

    “准备关门!”他大吼,转身拔腿就跑。

    丹一跑出来,我便狠狠甩上门拴好。但就像检查和治疗时一样,牛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遮住第三只眼有后遗症吗?它变成雕像了。”我说。

    “没有啊,你确定那个药会痛吗?看起来不——”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头大牛苏醒过来,宛如全国牛仔竞技决赛里

    的冠军牛,弓起背又跳又踢,扬起一片尘土。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它在发烧,身体虚弱,居然还那么有力气。

    它终究耗光了体力,平静下来喘着气。

    走回主屋的路上,我对丹解释,索尔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好转,也

    告诉他几种防治寄生虫病的方法,此外,还告诉他要注意其他动物可

    能出现的病兆。突地,木头断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们不约而同

    转过身,只见索尔以蹄刨地,口吐白沫,正站在牛棚外,木头碎片散

    落一地。木桩和横杆四分五裂,而索尔甚至连滴汗都没流。“快跑!”丹大喊。我丢下急救包,紧跟在丹后头,回头看到索

    尔正全速冲过来。我跟丹跑上小路,远离主屋,进入荒野。前方清楚

    可见一棵杧果树,不用说,只消看紧逼在后的索尔一眼,肾上腺素便

    瞬间激升,我超越丹,率先抵达杧果树。我们一跃而起,抓住最低的

    树枝,像两只狒狒般晃到树上,爬到树顶,气喘吁吁。

    索尔没有刹车,朝着树一头撞了上来,我们两人一时失手没有抓

    好树枝,往下掉落卡在半空,我们急忙再爬回树顶。接着,是断裂的

    声音,我想是树被索尔撞裂了。它趴坐下来喘息,我们也趁机喘口

    气。

    等我能说话时,我问:“现在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看来只能等它自己走掉了。”我说。

    “你觉得我的庄园如何?”丹突然调转话锋。

    “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直说了:我真是不懂。”我回答。“什么

    不懂?”他问。

    “你一定知道自己恶名昭彰吧。老实说,还真没半个人说你好

    话。可是,我看到的是病患在干净舒适的房间里休息,接受一流的治

    疗,我看到很多好事,并不符合你的名字或名声。”

    “名字?我的名字跟我的名声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艾纳巴达威这个名字就代表:敢惹火我,你就不

    会有好下场。”

    “惹火艾纳巴达威就没好下场。”他大笑,“很好啊。我同意,有时连我自己都挺惊讶自己的名声。”

    “那些名声是哪来的?”我问道。

    “我赢来的啊,我还想继续保持下去哩。”他说。

    “我不懂。”“这样说好了,我只要诅咒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死,这是好事还

    是坏事?”他问道。

    这种问题一定有陷阱,但我还是老实回答:“从死人的角度来

    看,是坏事。”

    “一点也没错!再来说到这个死掉的人,他经常殴打老婆小孩,甚至还威胁要杀了他们。他的妻子寻求婆家协助却被拒绝,警察也帮

    不上忙,殴打和威胁依然日复一日。她在绝望中找上了我,哀求我救

    救她和孩子。这个人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懂你的意思了。”

    “没有人是彻底的好或坏,就看偏向哪一边。有时候看起来我像

    是在使坏,但评断的人往往不清楚内幕。可以确定的是,你刚说

    的‘恶名’在解决某些事情时相当好用。你相信魔法吗?”

    “我不相信。”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一个人死在咒语之下?”

    “我会说是意志使然。”

    “一点也没错。的确是那个男人的意志和良心杀了他,我只不过

    是当个中间人,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等我们谈完话,索尔已经回到牛群里了。我们从容不迫地返回主

    屋,我和他们一家人一起享受了一顿美味的午餐。饭后,他坚持要我

    留下来对弈,我兴致勃勃地接受挑战。他是个不错的棋手,但我也打

    了漂亮的一仗。

    棋局结束,我问他:“你常下棋吗?”

    “最近很少下了。以前都是和我哥下棋,不过我们闹翻了,从此

    避不见面。”

    “很遗憾。”“我想念他,也想念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家人之间的关系是很

    特别的,千万别视作理所当然。你哪天来到这附近,请一定要来我家

    坐坐。”丹在我准备离去前说,“我的名声在某些方面很好用,但也

    因此吓跑很多人。”

    我保证不会拒绝他的热情款待。临去前,他又说:“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黑暗之力’,到时尽管联络我。”我一路驰骋,难以

    想象哪一天会用得上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的“黑暗魔法”。不过话说

    回来,这里可是非洲,如果丹说我早晚会需要他,那就一定会有这一

    天。

    结果证明,我不止一次需要他。10 接生日:小牛和小婴儿

    “母牛怎么样了?小牛生下来了吗?”

    “还没,跟我来,她在这里。”说着,他拿掉隔壁房门口的毯

    子。我探头一看,没有牛,草席上只有一名汗水淋漓的年轻女孩。

    “早安,杰夫,今天过得好吗?”我比平常更为雀跃。

    “很好啊,你呢?”杰夫坐在自己桌前回答。

    “我很好。今天早上,我家前院的桃花心木上,栖息着一只好酷

    的猫头鹰,我喝茶时,它就在附近徘徊。真是好的开始。”

    听我说完,杰夫脸上的笑容突然褪去。他深吐一口气,正色问

    道:“你今天早上看到了猫头鹰?”

    “是啊,我今天早上看到猫头鹰了。有什么不对吗?”我惊讶地

    问。

    “应该没有。”他垂下眼,别开视线。

    “什么叫应该没有?”我追问。

    “雷布,”他仍然回避我的视线,“早上看见猫头鹰代表有亲人

    死了。猫头鹰有看你吗?”

    “有啊,和我四目相对,还对我眨眼,叫了一声后就飞走了。”

    “哦。”他抿着嘴,轻轻摇头。

    “‘哦’是什么意思?”

    “没事。如果你是马拉维人,看到猫头鹰代表有亲人死去。但你

    是白人,不用担心啦。抱歉。”杰夫起身走出办公室,与我擦身而过

    时仍不愿正眼看我。一整天,我都仿佛被乌云罩顶。到了晚上,乌云总算散去了些,但我仍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在那之后,每天早上我都会从卧室窗户

    往外寻找那只猫头鹰,但它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看见猫头鹰的三个星期后,某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贾马先生把

    一沓信放到我桌上。我看到老爸寄来的信,心情为之一振。一星期一

    次,他的信总是会准时送到。他参与过战争,非常清楚一个人离乡背

    井、只身在外的孤寂感,这些信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把其他信推到

    一旁,先打开这封信。这是他写过的最短的信。

    “杰夫?杰夫,来一下。”我大叫,颤抖着手将信递给他,“你

    读一下,注意日期。”

    他一下就看完,把信还给我:“很遗憾得知你祖母的死讯。”

    “谢谢你。”我们两人同时盯着信封上的日期。

    “雷布,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不寻常。那只猫头鹰,根据令

    尊的信,你看见非洲灵魂使者的那天,正好跟你祖母去世是同一天。

    我不知道猫头鹰也会替白人传讯息,更别说是一个‘白人疯子’。我

    很替你感到遗憾。”杰夫说。

    他走之后,我做了一个短暂的祷告,为祖母和其他已逝去的祖

    先,也为仍在世的家人。接受了十二年天主教教育,我从未有一刻感

    觉接近上帝,也没想过要接近。如今我来到非洲,认识了身为妓女的

    好友、能够预见我未来的巫医以及前来传送讯息的灵魂信使。这里是

    块贫瘠之地,平均寿命短、婴儿死亡率高,然而,因为人们热情、友

    好,这里又被称为“非洲温暖之心”。在全世界众多国家当中,这我

    特别在意的国家。

    马拉维人认为“神在雨中”,因为神常常在雨中出现。当雨降临

    时,仿佛为了弥补自己的姗姗来迟,一下就是滂沱大雨。现在是二

    月,每个人都说雨季会在五月中旬结束,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接连

    不断的雨持续了整整两个星期,雨势或大或小,毫无停歇之意。我穿

    着鲜黄雨衣和黑色雨鞋执行工作,但还是遭雨浇透。一天结束,我浑

    身湿透,冰冷彻骨。在这样的下雨天骑车更是如在地狱。这一带唯一的马路泥泞难

    行,车子退到一档就会打滑,千辛万苦才能前进一点点。更多时候我

    必须推着车,小心翼翼地经过特别湿滑的地区。我刚说骑车如在地狱

    吗?根本是在没有边际的地狱!某天午后,工作结束,我在倾盆大雨

    中回到办公室。密克朗威(Mikolongwe)挤乳棚的库温达先生有头母

    牛难产了。如果是在干燥季节,到库温达先生家只要四十五分钟,但

    遇到这种天气,就得花超过两个小时,而助产从头到尾只需要一小

    时。娇小的母牛第一次生产,不管怎么用力,体型较大的小牛就是出

    不来,简单来说,就是卡住了。

    小母牛状况不佳,我用静脉注射替它补充电解质、葡萄糖和自制

    的硼葡萄糖酸钙。我的职责是让小生命诞生,但万一母牛在生产过程

    中死掉,对库温达一家来说打击更大。二十分钟后,母牛似乎恢复了

    活力,接下来该让小牛出来了。大块头的小牛正努力要挤出骨盆和阴

    道,我切开外阴两侧,扩大开口让小牛通过;不切开的话,肯定会造

    成撕裂伤,到时会更难修补。

    在润滑产道之后,我们准备好要迎接新生命来到世上了。库温达

    先生和我分别抓住小牛的一只前腿往外拉,小母牛用力一推,我们才

    多拉出两厘米。我把小牛塞回母牛体内,重新润滑产道,库温达先生

    和我再拉一次,加上母牛的努力,这次多拉出了三厘米。我们重复这

    个过程好多次,三十分钟后,一只健康的小公牛平安诞生了。

    如果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更棒了,但深度及膝的烂泥和连绵不

    停的雨势令人很不愉快。一般只要两个半小时就能解决的出诊,等我

    回到办公室已经超过五个小时了,效率奇低,但至少有点成绩。小公

    牛和牛妈妈活下来了,这一趟长途跋涉总算是值得了。

    我停好摩托车,拿起诊疗箱,步履艰难地走向办公室,一心只想

    换上干爽的衣物,再来杯热茶。我刚脱下雨衣,杰夫便从他的办公室

    走来。

    “小牛顺利诞生了吗?”他问道。

    “在那种环境下,算顺利,最后总算把小牛给弄出来了。小母牛

    动了一些小手术,但状况不错,幸好我不用在雨水和泥泞中进行剖宫

    产。”“看得出来你累坏了,但有位年轻人正在我的办公室等你。”

    前往杰夫办公室的路上,善解人意的吉尔递给我一杯热茶——正

    好是我需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孩,他叫查理,是密克朗威县

    某村村长乔治·麦迪拉的孙子。乔治·麦迪拉饲养了十几头乳牛,我

    去过他家好几次。

    “你好,查理,家人都好吗?”我和他握手致意。

    “不好,多可塔拉。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祖父一头相当好的牛生不

    出小牛,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牛病得很严重,他派我来请求你去一

    趟,提供协助。”

    我的心一沉,回头看了眼杰夫,然后凝视着大雨。“好极了,麦

    迪拉先生家要比库温达先生家远三十分钟。在这种天气下,我至少要

    花三小时才到得了,该死,真该死!”杰夫耸耸肩说:“我是可以去

    啦,雷布。不过,听起来这头牛说不定需要剖宫产。”

    我叹口气。

    “这头牛难产多久了?”我问查理。

    “已经阵痛快一天了。”

    简直是一场灾难。有只牛阵痛了一整天,极有可能正躺在外面的

    泥巴坑里,小牛八九不离十已经胎死腹中,就算母牛现在没死,也快

    了。

    男孩察觉到我的犹豫不决,恳求道:“这只牛对我祖父来说很重

    要,如果祖父在这里,他也会恳求你。”

    “好好好,我去就是,反正都湿了。”我返回办公室打包诊疗

    箱。

    路途一如预期,漫长颠簸,大雨冲刷着路面,我有好几次不得不

    停下来确定路面安全后才继续前进,其间还因为桥被冲垮了,原地折

    返了两次重新找路。等我抵达乔治家,天已经黑了。乔治一听到摩托车声就从雨中跑出来迎接我,替我拿诊疗

    箱:“多可塔拉,谢天谢地,你平安抵达了。”

    “母牛怎么样了?小牛生下来了吗?”

    “还没,跟我来。”他说。

    他没带我前往牛棚,而是走进小屋前门。

    哇!他真的很爱这头牛,才会把它留在屋里。我边想边脱下安全

    帽和雨衣。

    “母牛在哪里?”我问。

    “她在这里。”说着,他拿掉隔壁房门口的毯子。我探头一看,没有牛,草席上只有一名汗水淋漓的年轻女孩,她靠坐在一卷毯子

    前,三名女子正在照料她。从肚子大小判断,她正经历强烈的阵痛。

    接生婆嘘声赶人,我退了出来。

    “对不起,多可塔拉,她是我的孙女。我的牛没事,我是请你来

    照顾她。”

    “什么?绝对不行。抱歉,乔治,我对接生小孩一窍不通,我无

    能为力。”

    “求求你。我孙女阵痛超过一天了,接生婆帮不上忙。你也知道

    我们这里的环境,根本没办法送她去医院。我很害怕,我孙女就快死

    了。”

    “乔治,我不是人类的医生,我从没接生过小孩,更没有相关的

    训练和经验,无法胜任,我做不到。”

    “多可塔拉,你是唯一的人选。你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有任何怨

    言,但我的孙女一定会死。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派人去请你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求求你,好吗?”他当着我的面跪下,双手紧握

    恳求道。

    在马拉维,不要说男人,就连产妇的丈夫也不允许陪同接生,要

    求一个陌生男人协助,尤其还是个白人,那更是一大禁忌。我看着乔治,脑中千头万绪,我们两人要打破这一禁忌,后果将不堪设想:就

    我来说,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政府当局会收到通知,美方主管将被迫

    采取行动,我极有可能被指控漠视他国文化而遭驱逐出境。而乔治面

    对的未来将更加残酷。酋长掌握大权,可以命令乔治携家带眷离开他

    们的土地。如果真的这样,他们一家将无家可归。

    马拉维是世界上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我猜想死于难产的

    女性,无论是生产中或产后不久的,应该也不计其数吧,大家只能听

    天由命。但今天的乔治不同。他不惜一切代价就为了救他的孙女,必

    定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找上我。对他来说,最宝贵也是世上仅有的

    珍宝,是家人。

    当时,我自以为了解这份爱有多深切强大;多年后我自己的孩子

    诞生了,对妻儿的爱几乎要胀破我的心,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深刻明

    白。

    躲开这颗子弹的唯一方法,就是转身背离乔治,直接回家,可是

    我做不到。

    “好吧,我看一眼,就一眼。”我朝隔壁房间走去,才一踏入,接生婆就再次嘘声赶人,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让那几个女人先离开这里。窗边的毯子全拿走,这里需要新鲜

    空气。我要一桶水,愈干净愈好,要煮沸至少五分钟以上。还有,叫

    孩子的爸爸过来。”我虚张声势地大吼。

    接生婆拒绝走人,坚决死守地盘,我没心情跟她们争执,直接使

    出撒手锏:“快走,不然我只好请我的好兄弟艾纳巴达威医生诅咒

    你,从此以后,你所碰触到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死亡。”仿佛有恶魔从

    后追赶,一群女人飞也似地夺门而出。

    我靠近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眼神呆滞地望着我,虚弱无力地说:“雀儿喜。”

    “雀儿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她。

    “好累,而且好怕。”她回答。我首先确认她的生命体征,皮肤湿冷,脉搏微弱急促,已经出现

    休克现象。雀儿喜太虚弱,用摩托车把她送到医院也要三小时,车程

    对她来说太颠簸,就算找得到愿意来的医生,也会多浪费宝贵的七个

    小时,甚至更久。她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我绞尽脑汁却苦无对策,全身开始颤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名年

    轻女孩会休克死亡,腹中胎儿也将不保。我的耳边尽是急促鼓噪的心

    跳声,流下的汗水混入被雨湿透的衣服。束手无策的感觉让我陷入恐

    慌。

    我跑出屋子冲进黑夜,在大雨之中蜷缩着身体不停呕吐,吐到只

    剩下胆汁和唾液。雨水冲刷掉我脚边的呕吐物和唾液。

    “天啊,我做不到,我需要帮助,请帮帮我,天啊。”我大喊。

    这时,我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在我长大的家里,在她接待客

    人的厨房里,她满脸怒容坐在小餐桌前。“乔伊·雷布汉,”她只要

    一发火就会直呼我的全名,“给我进去!”她指着小屋:“老天在

    上!你是个医生,给我进去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听到了没?”她一脸

    杀气,握拳捶桌。

    这一画面缓解了我的痛苦,使我得以恢复冷静。专注!我挺直身

    躯,朝漆黑的夜空高举双手,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乔伊·雷布汉,你已经镇定下来了,快想。”我喃喃自语,“如果这是一头牛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的大脑重新运作。

    乔治在屋里等待,一旁有一桶热气腾腾的污水和一名年轻男孩。

    “这是你要的水,多可塔拉,爸爸是这个男孩。”乔治说。

    “这是最干净的水?”我惊愕地问。

    “对不起,多可塔拉,大雨把泥土冲进水井里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德鲁。”男孩答。“你多大了,安德鲁?”

    “下个月就满十四岁了。”

    “跟我来,坐在这里靠着墙。”

    我转向乔治要求更多的水,然后把三袋注射液丢进热水里加温,继而扶起雀儿喜,让她坐到安德鲁的大腿上。

    “我要你抬着你太太。”我说。

    “多可塔拉,你真的需要我?我可以去帮你拿热水,我真的不想

    留在这里。”安德鲁抗议。

    “我跟你一样。”说着,我拿起止血带和静脉留置针。

    雀儿喜正处于休克状态,要找到静脉很困难。我强迫自己充分冷

    静后下针,出乎意料一次就中。我用胶带固定好留置针,此时注射液

    的温度已经微微高出一般体温,我用最快的速度开始输液,雀儿喜的

    脉搏变强,全身颤抖。我把注意力放在婴儿身上。检查过后发现,雀

    儿喜的子宫颈已经开了,宝宝胎位正常但挤不出产道——母牛太小而

    小牛太大,母牛因此吃足了苦头,似曾相识的情况。

    我在点滴里加入葡萄糖以补充产妇体力,另外还有促使子宫收缩

    的催产素。我重新计算剂量,在观察雀儿喜的反应之后,我有八成的

    把握——我百分之百做错了。恐惧直窜背脊,我正要去拿更多的药

    时,雀儿喜尖叫起来,使尽全力将婴儿往外推,安德鲁面无血色,差

    点昏过去。要正式来了。

    “加油,雀儿喜,你做得到。下次阵痛时,你必须用力推,我会

    帮你,但你一定要推。”

    “我不行,做不到,没有用的。”她恳求。

    “你做得到——”

    她再次尖叫,使劲地推,我抓着宝宝的头摇晃,轻轻往外拉,成

    功拉出两三厘米。生产果然累人,三十分钟后,我大叫:“是男孩!”我用干净清

    爽的毛巾包住他,擦拭他的小脸,宝宝放声大哭。“是个漂亮的男

    孩。”我把宝宝放在雀儿喜的肚子上,用另一条干净的毛巾覆盖住。

    安德鲁昏死过去。

    我知道剪脐带时有特殊的仪式要做,便转身呼唤乔治。他坦承自

    己不敢面对这个场面,宁愿到隔壁房间等着。

    “叫接生婆进来,我们的部分结束了。”我说。

    接生婆从隔壁房间冲进来,立刻盖住所有窗户,把男人赶出去。

    乔治和我各抓着安德鲁的一只手,撑扶着逐渐苏醒的他到其他房

    间。我没耗费多少体力,却感到精疲力竭,虚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

    猫。我虚软无力地靠坐在墙边,谦虚地接受乔治和安德鲁笑容满面的

    致谢。

    接生婆完成她们的工作后,我们才得以回到房间。我检查了一下

    雀儿喜的状况,生命体征良好,宝宝正心满意足地吸吮母乳。等我拔

    除静脉留置针,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时,已经快半夜了。

    “留下来过夜吧,多可塔拉,等天亮再走。”乔治说。

    “谢谢你,乔治,但我情绪激动得睡不着,不如直接回家。保

    重,恭喜你多了个曾孙。”

    没完没了的滂沱大雨使得路面更加泥泞难行,车子前进得比来时

    更加缓慢,我快干了的身体瞬间又湿透冰冷。

    我狼狈不堪地骑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又浮现母亲坐在餐桌前的画

    面,她正笑意盈盈地啜饮着茶。有个女人怀胎九月生下你,她的一个

    拥抱、一个亲吻就可以带走你所有的痛苦,你该如何表达你的感激,感谢她为你所做的一切?谢谢你,妈妈,我爱你。11 在边界炮火中救治动物

    我们在炮声隆隆的边境救治动物和人。

    短短几天的时间,就使我累积了足足一年的兽医经验。

    “雷布,你累了吗?”杰夫问道。

    莫桑比克政府军和反抗军在边境开战,战况激烈,我们接到通知

    前来支援,马不停蹄地救治受到波及的人和动物,已经进入第三天。

    “不会,杰夫,我应该还可以再撑十……不……是十五分钟。你

    呢,累了吗?”我问道。此时,我只想好好睡上十个小时。

    “累死了,我从没工作这么累又这么久。”

    “没日没夜地工作,吃炸蚂蚁、烤老鼠和混了泥巴的玉米粉,没

    有水可以给手术器具消毒,更别说喝水或洗澡,还要窝在摩托车旁的

    地上睡觉。这怎么只是一句劳累就能形容的呢?根本是该死的炼狱

    啊!”

    “放轻松,雷布。你一生气,平常的犀利风趣都不见了。”杰夫

    说。

    我每吸一口气就多累一分。

    “还有多少动物在等?”我问杰夫。

    “最后一次数的时候还有八头牛需要缝合,二十七头牛隔离等待

    口蹄疫和牛结节疹检查,另外还有十三只虚弱贫血的动物和几只罹患

    不同疾病的动物。噢,差点忘了,还有五个需要急救的人。这边结束

    之后,还得照料一下那边。”“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先把那

    些人安排进来,我缝好这个伤口之后就去治疗他们,接着再继续缝

    合。你先去找人协助照料那些贫血的动物,最后再来做一般检查并处

    理其他问题。你觉得这计划如何?”我边说边洗掉手上的血迹。我全

    身脏兮兮,满是泥污汗水,这双手是目前我身上唯一干净的部位了。我们开始照料需要急救的人,我不禁开始回想这一切的苦难是怎

    么开始的:负责利帕利牛场药浴池的动物技术员罗伯特·莫尼通报莫

    桑比克政府军和反抗军的战争已绵延到马拉维边境,一小群莫桑比克

    难民越过边界寻求庇护,也需要兽医。他评估最多只需要半天的时

    间,杰夫和我认为最能有效利用办公室资源的办法,就是两个人一起

    骑摩托车去医治受伤的动物,黄昏时就可以回家了;而那是六十个小

    时之前的事,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到了现场,通报里所谓一小群难民,其实是如潮水般涌入的人

    群,携家带眷,连动物都跟着来。

    我们改用B计划:杰夫丢下他的医疗用品,全速返回办公室。他回

    来时。身后还有一台载有更多补给品的Land Rover休旅车,沿路还从

    药浴池多拉了三名动物技术员。

    这相当于使我又接受了一次教育。治疗这些动物短短几天的时

    间,就使我累积了足足一年的兽医经验。这段时间,我目睹了人性残

    忍的一面,幸好也有好的一面,不然我早就抓狂了。几乎身无分文的

    人把身上仅有的东西给予了处境更为艰难的人,体格健壮的人帮助伤

    者——真希望我远在威斯康星的家乡的人能看见人性精彩的这一幕,他们绝对难以想象,至少我是如此。

    杰夫和我结束治疗时,太阳已经下山快一个小时了。“我们还剩

    多少补给品?”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问杰夫。

    “桌上能看到的就是全部了。”

    我一眼扫过去,桌上的几罐药空了大半,缝线材料也所剩无几。

    “这次的小冒险快扫光我们的存货了。”我说。

    “那还用说。你想现在回家,还是休息一下明早再走?”“让我

    想想。现在走的话,三个小时后可以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吃顿热腾腾

    的饭,喝点冰啤酒,睡在真正的床上;如果留下来,就只能吃虫子和

    啮齿动物,喝泥巴水,睡泥巴地。兄弟,我当然要离开这里!”

    我们迅速整理好行李,送走休旅车,做完最后一次巡视,跟罗伯

    特详细说明后续照料的注意事项,就跟他挥手道别,踏上回家的路。家——这个字听起来真是美妙!我早已累到无法动弹,但一想到家就

    能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然而,才上路骑了三十分钟,杰夫的摩托车就熄火了,我们用尽

    所有办法重新发动都徒劳无功。当晚回家的希望像落日余晖般迅速消

    逝。

    “该死,真是‘美好’的一天的‘美好’结束。他妈的!只好推

    车到附近村子,在那里逗留一夜。”我大吼,一脚踢起尘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雷布,但下一个村子不会很好客。”

    “你说什么?马拉维人不是全世界最热情的人吗?旅客不是都会

    受到热情的款待吗?这里不是‘非洲温暖之心’吗?”

    “马拉维在那边。”杰夫用手指着西方。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过来。带路的人是杰夫,他偏离了主要道路,换句话说,我们如今是在……噢,该死!

    “我们离马拉维还有多远?”我问。

    “我猜大概六公里,最多十公里。”

    我想要歇斯底里地哭喊狂笑,但还是镇定地说:“要推车在黑夜

    里走六到十公里也太远了,路上说不定还有地雷。我们最好快走。”

    我们平安无事地走过八公里后,远远地可以看到某些村庄在燃

    烧,而不绝于耳的炮火声,更是不停鞭策我们继续前进。好不容易进

    入马拉维,又得席地而睡了。我们躺平后,风声呼啸而过三次,远处

    随即传来爆炸声。

    “雷布,你有听到吗?”

    “当然。”我想办法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那是什么?”“我的好朋友,那是子弹闪过的声音——而且是真正的子弹。头

    低着点,没事的。晚安啰,杰夫。”12 再度与死神拔河的小狗们

    “多可塔拉,笨笨和跳跳一定得活下去,非活不可!就算要牺牲

    其他狗,也一定得救活它们!”姆津巴大夫心急如焚地说。

    “我明白了。”

    我坐在办公室的阶梯上啜饮着茶,望着喧嚣一如往常的四周,突

    然看见一名年轻男人从人群中跑过。这很不寻常,我思忖着。我在早

    期的服务期间学到一点:马拉维人不跑步。九成的马拉维人都是自给

    自足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需要靠跑步来健身,光要

    吃饱就很难了,更不能浪费宝贵的精力在跑步上。

    他们也不会因为害怕迟到就急急忙忙赶路,可以说马拉维人脑中

    根本没有紧急的概念,他们过着有弹性的“非洲时间”。在马拉维担

    任和平工作团义工的两年期间,我最常听到的词就是pepani和mawa,也就是“对不起”和“明天”——更多时候是一句话就把两个词全用

    上。

    如果有人在跑,只会被认为是做错事了。我听过很多次同样的故

    事:有个无辜的人在跑,结果被人指着大叫:“小偷!”其他人也纷

    纷大喊追人。万一逮到了“小偷”,残酷无情的街头审判就开始了,有时还会导致死亡。

    所以,当我看到一群人追在年轻男人后面时,我开始担忧。我本

    以为他会直接冲进警察局寻求庇护,结果他对警察局视而不见,朝着

    我的办公室直直跑过来。我在他跑得近一点时认出了他。

    “杰夫!”我大喊。他正坐在桌前,跟某位当地农夫说话。

    “怎么了,雷布?”

    “有麻烦了。姆津巴大夫的助手正往我们这里跑来,后面还有一

    群人在追他。你最好去一趟警察局,我们可能需要警察的协助。”杰夫瞄了一眼情况,立刻动身。两分钟后,姆津巴大夫的助手亚

    伯满身大汗、气喘如牛地站在我身后,和前方那群人仅隔三公尺[4]的

    距离。

    “把小偷交出来,多可塔拉,我们要好好教训他。”其中一人大

    吼,众人应声附和,一时间声音此起彼落。

    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没人逼近我或亚伯,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

    保持冷静,等待警察。他们怎么这么久还没来?“多可塔拉,他们在

    靠近。”亚伯说。

    我往下看,亚伯是对的。不知为何,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可能是怕他逃跑,或是怕自己逃跑,或是怕我们两个一起跑。我想起

    和杰夫第一次牵手的情景,当时我们刚替几只牛产检完,手牵手一起

    走回摩托车旁——在中非,手牵手走路象征亲密的友谊。我高举和亚

    伯紧握着的双手,指着亚伯,对群众大喊:“朋友,这个人是我的朋

    友。”说这句话很难不让人微笑啊,我笑容满面地一再重申。

    人群静默下来,逐渐散去。当杰夫带着三名警察回来时,大部分

    的人已去各忙各的了。我对特地前来的警察致谢,他们同意逗留久一

    点,确保安全无虞。

    一想到会被私刑处死,我就两腿发软。我带着亚伯回到办公室,颤抖地跌坐在椅子上:“你是怎么搞的?你应该知道那样跑会惹来一

    堆麻烦。”

    “是豹,多可塔拉。今天早上,有只豹攻击我们的牛,跳跳和笨

    笨赶走了它,可是也受伤了,到处都是血。姆津巴大夫派我来请你过

    去,还叫我用跑的。”

    听到这里,我急忙动身,很快,我已飞驰在路上,心中尽是不好

    的预感。即使踩足油门,也要三个小时才到得了,两只受重伤的小狗

    能不能撑那么久还是个问题。

    抵达姆津巴大夫家时,只见他坐在小门廊前,笨笨头枕在他的腿

    上,脖子上围了一条血淋淋的布。两名助手压着笨笨的伤口,另外三

    名助手则压着跳跳的伤口。我迅速检查两只狗的伤势,判断需要立刻施予何种治疗。

    “怎么样,多可塔拉?”姆津巴大夫轻声问。

    “很糟。”我一边回答,一边准备好两袋静脉注射液,“两只都

    失血过多,处于休克状态。你在这里坐了一整天吗?”“是的。”

    “我需要血,很多很多的血。我要你们村里两只最大、最健康的

    狗。”

    姆津巴大夫立刻派出两名助手去找。

    两只狗的血压过低,身上有多处撕裂伤。我拿出所有止血钳尽可

    能夹住出血的伤口,缝好一个伤口,再继续处理下一个伤口。在注射

    液的帮助下,狗狗的血压上升了,但新伤口也增加了。我的肾上腺素

    飙升,在笨笨和跳跳之间反复来回夹住伤口缝合、夹住伤口再缝合,试图止住血。

    等捐血狗到了,我已经处理好所有主要的伤口,也帮两只狗施以

    完整的休克治疗。笨笨和跳跳总算撑过来了。两只二十公斤左右的狗

    被带到我眼前。

    “这是这里最大的狗?”我问道。

    助手们点头。

    我听到有人说:“杀了它们,取走所有你需要的血。”

    说话的人是姆津巴大夫,他纹丝不动,轻抚着枕在他大腿上的笨

    笨。姆津巴大夫知道他的话吓到了我。“多可塔拉,笨笨和跳跳一定

    得活下去,非活不可!就算要牺牲其他狗,也一定得救活它们!”他

    心急如焚地说。

    “我明白了。”我从两只大狗身上取走的血量虽不致死,但也差

    不多了。五个小时后,在来自灯笼的唯一光源之下,我替笨笨缝好最

    后一针,想起身时才发现,我的双脚、后背和颈项都僵硬得直不起来

    了。我抬眼看着姆津巴大夫说:“可以请你的两名助手来帮我一下

    吗?我站不起来。”

    “我来吧,多可塔拉。”姆津巴大夫回答。

    我惊讶地看着他轻轻放下笨笨的头,站起身,毫不费力地扶起

    我,仿佛不过才坐了几分钟,一点也不像动也不动坐了十四个小时的

    人。我花了好几分钟走来走去,舒展僵硬的身躯。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在最后一次确认四只狗都情况稳定之

    后,我把笨笨和跳跳需要的抗生素和止痛剂交给姆津巴大夫,并交代

    如果村里有多余的肝脏或牛肉,可以给小狗们吃一点,帮助它们造

    血。

    “我会好好照料它们。你做得很好,这是你第二次救了它们的

    命。它们不会忘记,从此刻起,它们会永远守护你。”姆津巴大夫

    说。

    他请我留下,但我婉拒了,接下来还有一整天的行程要忙,要是

    现在走,还有机会回家补眠几个小时。我把东西放上摩托车,承诺过

    几天会再回来探视小狗们。

    一路上,我脑海中都回响着那句话:“它们会永远守护你。”13 保险套推广阻力重重

    每次我提到艾滋病,得到的回应多半是“明天”。这个国家的人

    提到任何重要的事,都是明天再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的人光

    是要撑过今天都很难了,没有人会去想明天的事,也没有人会去担心

    艾滋病,因为那是很多个明天以后的事。

    在担任和平团义工期间,我和科瓦札教会教学医院的史蒂夫·伯

    恩斯医生达成一项超棒的协议。史蒂夫来自南达科他州(South

    Dakota)平原,年约四十五,是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子。原本预计被派

    来马拉维两年,结果十二年过去了,他的任务尚未完成。

    我们说好,我来医院医治员工们的宠物,史蒂夫则负责喂饱我。

    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医院员工的宠物可以定期接受检查,我也能吃

    到一顿足以让我撑一星期的午餐。

    就这样,在某次的午餐场合,一个严重的问题浮上台面。史蒂夫

    吃到一半,放下了刀叉:“非洲的艾滋病肆虐,就快噩梦成真了,这

    个国家得加强艾滋病教育才行。我打算先在我们学校推出艾滋病教育

    课程,如果有用,就推广出去,我想请你协助简报以及一些后续的访

    谈。你觉得怎么样?”

    我咀嚼着满嘴的烤牛肉,琢磨着他的提议。我清楚艾滋病疫情急

    迫,史蒂夫肯定不会想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我吞下食物,坦

    言:“史蒂夫,我可以想见艾滋病将横扫一整个世代,说不定还有下

    一代,但是,你是在打一场不会赢的战争。我很欣赏你的努力,但成

    功概率太低。除非死更多人,尸体堆到像姆兰杰山那么高,不然你不

    会有胜算的。”

    史蒂夫大为震惊:“为什么那么说?”

    “史蒂夫,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可能看不惯我的作为,但我几乎

    每晚都在乔洛酒吧喝酒,有妓女相陪。我认识的大部分马拉维人生活

    都非常淫乱,就算结婚也不忠诚,没有人认为自己会得艾滋病。事实

    上,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接着说:“每次我提到艾滋病,得到的回应多半是‘明天’。

    这个国家的人提到任何重要的事,都是明天再说。之所以如此,是因

    为这里的人光是要撑过今天都很难了,没有人会去想明天的事,也没

    有人会去担心艾滋病,因为那是很多个明天以后的事。”

    史蒂夫医生沉默不语,我等不到回应,便自行打破沉默。

    “对不起,我无意泼你冷水。”说着,我将马铃薯泥挖入自己盘

    里,“但这是我看到的情形。可以请你把肉汁拿给我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连试都不要试?”

    从他坚毅的下颚看来,我的话反而更坚定了他的决心。我投降,表示愿意帮忙。

    三个星期后,十名卡车司机来到我面前,当中就有六名我熟识的

    男人,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去过他们的小农场,也跟他们一起在村里的

    小酒馆喝过酒。史蒂夫选择他们,是因为就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工作内

    容来说,他们属于高危险群。我负责播放与讲解一系列艾滋病病发过

    程的可怕照片,这些照片来自史蒂夫的某些前病患。艾滋病患者会经

    历体重减轻、身体瘦弱、卧病在床,最后死亡的过程,所有人看了都

    不寒而栗。尽管我复习时也看过这些简报许多次,但每次再看都依然

    觉得心碎。课程结束时,每个人都心力交瘁。

    简报成功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但能否长久改变他们的性行为?只

    能让时间来回答了。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如何预防。史蒂夫医生知道要

    让这些男人改变性习惯是不可能的,他的目标是引导他们使用保险

    套。史蒂夫巨细靡遗讲解保险套的使用方法,在发问时间结束后,发

    给每个男人一盒保险套,要他们在下次上路时使用。部分车队要前往

    南非的港口城市德班(Durban),一去就是好几个星期,在他们离去

    前,我们约好下次碰面的日期和时间。

    几个星期后,所有男人如期准时出现,我们安排个别访谈,希望

    他们在私下的场合能更加侃侃而谈。在访谈过后,几乎每个人都把上

    次收到的那盒保险套,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我们。

    询问他们为何不用时,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减少快感,太过

    麻烦,不喜欢被套住的感觉,不想做到一半停下来。我进一步询问他们对“消瘦病”的看法,以及危险性行为带来的风险时,大家的反应

    如出一辙:我健康强壮,不可能会生病;我很小心,只跟没生病的女

    人上床。有一两个人完全了解这个疾病以及不设防的性行为所带来的

    危险,但他们也拒绝使用保险套,大家各自表述,总之人生就是要尽

    情享乐。

    看着一盒盒保险套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史蒂夫的沮丧显露无遗。

    就像我警告过他的一样,尽管是预料中的事,我依然忧心忡忡。难道

    真的要等到尸体堆积如姆兰杰山,才能唤醒这里的人民?光是想象就

    让我不寒而栗。

    “好吧,唐纳德,你还剩下多少保险套?”我问最后一名司机。

    “不多,多可塔拉。”他把桌上的盒子推向史蒂夫医生和我。我

    打开一看,只剩四个保险套,我和史蒂夫医生两人神色为之一亮。

    “其他保险套都用掉了?”我兴奋地问。

    “这是一趟很棒的旅程。”他呵呵直笑,“要不是时间不够,我

    可以用掉整盒,下一趟我会用光。”他笑容满面地说。

    “哇!其他司机都不愿意用,可以说说你为什么愿意用吗?”我

    问道。

    “在听过你们的解说之后,我吓到了,还有照片里因为‘消瘦

    病’死掉的人太可怕了,我不想那样死掉。”

    唐纳德是乌云密布中的一道光,振奋了史蒂夫医生的精神。他重

    燃热情,看得出他接下来就要全力冲刺了。

    访谈结束,我问了唐纳德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想让简报内容更

    有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要怎样才能让更多人使用保险套?”

    “你们少提到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如果你们分享出

    去,保险套的使用率就会增加。”

    “那是——”我问道,和史蒂夫同时倾身向前,竖耳倾听让课程

    成功的关键因素。“我发现,剪掉保险套末端再套上,做爱更爽。”唐纳德露出大

    大的微笑。

    史蒂夫和我跌回椅子上。我有种肚子被人揍了一拳的感觉,我相

    信史蒂夫也是。

    “谢谢你,唐纳德,你可以走了。”我说着瞄了眼史蒂夫,可怜

    的他,已经呆若木鸡了。

    唐纳德从桌前起身问道:“我可以再多拿点保险套吗?”“当

    然,桌上那几盒你都可以拿,几乎都没用过。”我说。

    史蒂夫点点头,他已经累到说不出话。

    “谢啦。”唐纳德塞了三盒到腋下,走向门口。

    我转向史蒂夫:“起步不顺。”

    “不顺?根本是一团糟!”史蒂夫离开座位,心烦意乱地来回踱

    步。

    “好啦,史蒂夫,这里是非洲,改变方法就好,别放弃。我去追

    唐纳德,在他离开前,我得教会他使用保险套的正确方法,马上回

    来。”

    我在唐纳德走出医院广场前找到他,告诉他正确的用法,他不在

    乎,甚至说他可能不会再用了。我们约好等他下一次回来再联络。

    尽管机会渺茫,史蒂夫依然继续坚持他的艾滋病教育课程。当我

    十五年后重返马拉维,寻找我的马拉维朋友、伙伴、熟人和前职员

    时,有七成的人都走了,罪魁祸首就是艾滋病。

    年迈体弱的老人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得承担照顾十几个孙子

    的重担。许多哥哥姐姐看起来健康堪忧,还需照顾未成年的孩子们。

    不知道堆积如山的尸体到底有多高,但光知道死亡人数还在攀

    升,就令我心痛如刀绞。14 棋赛、赌金与胜利者

    她移动棋子,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口吻,缓缓地说:“该你

    了。”

    我抬眼,只见她满脸笑容,露出成排完美洁白的牙齿,那种笑容

    意味着“危险”。

    “看来我的麻烦大了!”我说。

    最后四星期,我得一天两次密集训练露丝的棋技,可以想见非常

    疲累。训练内容涵盖开局、进攻、防御、快棋、慢棋。

    距离棋赛还有两个星期时,露丝和我都只下完整棋局。有一次,我一边下棋一边处理文书工作,采取保守战术,等待露丝失去冷静露

    出破绽。棋局进行了四十五分钟,从露丝紧绷的神情看来,她就快失

    去耐心了,到我出手的时候了。然而露丝出奇自制,使得棋局继续下

    去。她移动棋子,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口吻,缓缓地说:“该你

    了。”

    我抬眼,只见她满脸笑容,露出成排完美洁白的牙齿,那种笑容

    意味着“危险”。我的视线移往棋盘扫视前方的棋子时,也忍俊不

    禁。“看来我的麻烦大了!”我说。

    露丝欢呼一声。

    “等等,棋局还没结束。别分心,说说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如果你移动明显错误的棋,我再走四步就可以将

    军,但如果你走正确的棋就会失去皇后,我将占尽优势。”

    “搞什么!”我靠回椅背。战况岌岌可危,我却感觉良好。我移

    动正确的棋子,输掉了我的皇后。露丝眉开眼笑地从棋盘中取走我的

    皇后。当她说出“将军”时,那一刻真是值得纪念。

    我把工作搁在一旁,全神贯注在棋局上。我的神情严肃。“你刺激到我了,一只被激怒的动物是极其危险

    的。从现在起,你必须谨慎冷静,保持专注,懂吗?”我说。

    她收起笑容,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棋局继续,我从保守转为大胆

    进攻。在露丝走完她的棋后,我一把抓起棋子,砰的一声放下,这个

    动作吓到了露丝。我盯着她出手,在她缩手后立刻抓起另一颗棋子移

    动,露丝迟疑不决地咬着下唇,苦思下一步。

    “停!”我抓住她的双手,“露丝,看着我。”她快哭出来

    了。“深呼吸,放轻松。”我温和地微笑,“好多了。你原本有机会

    赢,却错过了,怎么回事?”

    “你吓到我了,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疯子。还有你下棋的

    方式——出手那么快,我好紧张。”

    “没错,你一紧张就无法好好思考。看好,我现在要重走前五

    步,换你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下的吗?”

    “记得,我把主教从这里走到这里。”她移动棋子。

    “为什么?”

    “我怕被攻击,所以要让主教回来保护国王。”

    “那正是我要说的,你怕被攻击就做出回应,没去想接下来的第

    二步、第三步和第四步。”我把她的主教移回原处,“我要你再多看

    一眼棋盘,慢慢来,看仔细。”

    她停顿片刻,接着神情一亮。

    “我可以在四步之内将军。”她兴奋地说。

    “做给我看。”

    她漂亮地移动她的骑士,四步之后,我果真被将军了。

    “你赢了,看到没?你打败我了!恭喜!”我起身伸出手。露丝略过我的手,像只猎豹般扑到我身上,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

    抱。

    “谢谢你。”她开心地说。

    “不客气,从现在起,我会全心全意和你对弈,你是很棒的对

    手。”

    这一局是露丝重要的转折点,她摇身一变成为强劲的敌手。在和

    泰德对弈的前一晚,露丝和我的第二局进行了一个小时,在这之前的

    两晚我们第一局都是打成平手。我是白棋,走完这一步后,我一边打

    量棋盘一边等待露丝出手。

    “你为什么要放水?”她问道。

    “你在说什么?”

    “别开玩笑了,你明明看到了。”

    “看到什么?”我审视棋盘,“在我看来,我的战术发挥得很

    好,现在微幅领先。我是说真的,继续吧。”

    露丝耸耸肩,来回连下三步后,轮到我了。我看着棋盘突然呆了

    ——我完全被她困住了。几分钟过去,我兀自思考对策,没一条路可

    以逃过被将军的命运。

    我抬起头,露丝正蓄势待发。

    “你赢了,下得好!”我说。

    听到我的话,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跳来跳去。

    “姑且玩到底分出胜负吧。你还要几步才能将军?”我问。“四

    步!”她自信满满地说。

    “跟我想的一样。”

    一如预期,四步之后,露丝移动棋子,大喊:“将军!”我起身

    恭贺,两人都笑容满面。“恭喜——”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哭着扑向我。

    “等等,你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啊!”“我太高兴,只好哭

    了。”她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生。”我喜不自胜,得意得连自己都流泪

    了。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对战日。我吩咐露丝,在棋赛开始前不要

    再碰棋盘或棋子,自己则在赛前提早半小时去勘查现场。酒吧内人潮

    拥挤,正中央的桌上摆了张棋盘,一切准备就绪。

    “感觉怎么样?”副县长布赖恩问。我跟他对弈多次,从未赢

    过,露丝的对手泰德·可摩机灵地跑去向他求教。

    “老实说,我很紧张,但要上场的人又不是我!”我踱来踱去。

    露丝和南希准时出现,在寒暄之后,我牵起露丝的手,直视她的

    双眼:“上场吧,保持冷静,不管局势多糟都不要慌张。去打败他,祝好运!”

    我们的双手紧紧互握之后,露丝走进酒吧,立刻受到热烈欢迎。

    布赖恩和我则搬了张桌子到前门外坐下,另外摆了张棋盘,透过其他

    人的汇报重现屋里的棋局,如此,即使没有在旁观赛,也能综观全

    局。

    两分钟后,南希出来进行第一次通报:“泰德伸出两只手让露丝

    选,她点了他的左手,打开来是黑色兵。露丝是黑棋。”

    “谢谢,南希!下次你出来报告露丝的第一步棋时,可以顺便帮

    我们带两瓶啤酒来吗?谢谢!”我说。

    我旋转棋盘,把黑棋转到我这边。布赖恩根据马克·岱札的回

    报,重现泰德的第一步棋。两分钟后,南希拎着两瓶啤酒出来,同时

    报告露丝的第一步棋。我把一瓶酒递给布赖恩,跟随露丝移动第一个

    棋子。

    “干杯。”我对布赖恩说完,一口干掉半瓶酒。“干杯。”布赖恩比照办理,“谢谢你的啤酒。”

    “如果一切顺利,就得感谢泰德·可摩了,我已经请伊莱算在赌

    金内了。在其他人来抢之前,我们先分一杯羹吧!”露丝走完第七

    步,我和布赖恩也喝到了第三瓶。我端详棋盘,泰德的每一步都经过

    谨慎计算,布赖恩调教有方啊!“谁会赢呢?”布赖恩问道。

    “露丝。”我胸有成竹地答。

    “什么?!”他大叫。

    “我就知道会激怒你。”我呵呵直笑。

    “说真的,到底谁有胜算?”布赖恩问道。

    我再次打量棋局,说:“照这样看是势均力敌,很有可能缠斗三

    个小时,但我不认为他们两个人有办法撑那么久,就看谁先累到犯

    错。问题就在另一个能不能抢得先机,只能等着看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仍看不出哪一方有明显优势。泰德多次发动攻

    势,全被露丝挡下。如果是我就会采取强硬的攻势,但露丝倒也一路

    稳扎稳打。泰德持续精准进攻,露丝则谨慎防卫。

    随着棋赛的展开,棋局变得有点眼熟,我总觉得在哪儿看过这盘

    棋局,但就是想不起来,尤其是在六瓶啤酒下肚之后。马克出来报告

    泰德最新的棋步,布赖恩走棋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泰德跟那一晚

    的我一样,正一步步走进露丝的陷阱里,她只要迫使泰德移动一个小

    小的兵,他就逃不掉了。

    我在脑海中模拟那晚的情形,将主教移动到危险的地方,这是一

    步险棋,但如果泰德上钩,他会出动那枚兵来威胁主教,重蹈我之前

    的覆辙,露丝就能在七步之内击败对手。我思索着泰德能突围的每一

    条路,但显然,无论他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加油,女孩,你做得到!”我喃喃自语。

    最后,南希出来了,她描述棋步。

    “你确定?”我问道。“是的,多可塔拉。露丝还做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道。

    “她看着我微笑。”

    我移动棋子,跌靠回椅子上:“老天,她做到了,她快赢

    了。”我难掩内心的兴奋。

    “你自己看看吧。”我对布赖恩说。

    三步棋之后,布赖恩说:“妈的!泰德完蛋了。这是你教她的

    吗?”

    “我很想说是我的功劳,但不是,是露丝自己。”我眉开眼笑。

    四步棋之后,我听见她大喊:“将军!”群众欢声如雷,撼动整

    间小酒吧。南希高举露丝的手,泰德则在一旁鼓掌,和在场的所有人

    一起欢呼。

    “各位先生女士,请听我说!”我在酒吧后方大喊,“谢谢大家

    今晚的参与,也要恭喜两位棋手,这是一场很棒的棋赛,你们都要为

    自己感到骄傲。”更多的掌声和欢呼。

    “接下来有五箱啤酒是算在泰德的账上,让我们为泰德欢

    呼。”另一阵欢呼声响起。

    伊莱迅速地发放啤酒,我再次呼唤众人的注意:“我手上有给伊

    莱买五箱啤酒的赌金,为了庆祝露丝和她的胜利,我要还给伊莱,这

    样大家就有十箱啤酒可以喝了,干杯!”小酒吧里再度欢声雷动。布

    赖恩和我各拿起四瓶酒从后门溜了出去,在楼梯上尽情畅饮,屋里的

    派对火热,有音乐、歌唱和舞蹈。这是属于露丝的荣耀时刻,她沉浸

    其中。这是所有人的美好时光。

    获胜的隔天早上,露丝一早就在办公室阶梯上等我。“早安,多

    可塔拉。”她整个人容光焕发。

    “早安,冠军。一大早就到处走动啊!来吧,进来喝杯茶。”“谢谢你,教练。”

    “说来听听,成为乔洛酒吧有史以来第一名西洋棋冠军,感觉怎

    么样?大获全胜的滋味如何呀?”

    出乎意料,她突然收起笑容,垂下眼,变得异常沉默。她若有所

    思,我只能静待她的回答。

    “你知道这个国家的男人想娶怎样的女人吗?”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能给出自己能给的最好答案:“我想

    他会找一个努力工作,还能生很多小孩的女人。”“没错。”她双唇

    颤抖,深吸口气后说,“我结过婚,我努力工作,但没办法给丈夫很

    多小孩。有一天,我从田里工作完回家,发现我的行李都被丢到了门

    外。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你丈夫要跟你离婚。”

    “是的,我丈夫想要小孩,但穷到娶不起第二个妻子。谁能怪

    他?不管女人有多聪明漂亮或辛勤工作,有哪个男人会要一个不会生

    的女人?没有。我的人生从那天起就结束了。”她说。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替她感到心痛。

    露丝接着说:“我觉得很羞愧。我家很穷,不想增加家里的负

    担,所以我就拿了一点点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最后做酒吧女郎以

    维生。我不再属于任何人,却被所有人使用。”她双眼低垂,静默半

    晌后,抬头望着我,泪水滑落脸颊:“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你是一个好人。”说着,我把手帕递给她,“温柔又有

    爱心,不幸踏入一个危险的职业。我认为是你在带领其他酒吧女郎,她们仰赖你的指引。你把她们当家人,照顾并关心她们。事实上,你

    就是一家之长。如果换个时空背景,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医生说不

    定就是你。你可能会是在地方医院里照顾病患的护理师,也可能是乔

    洛小学的老师。你可以自豪的地方很多,一点也不需要觉得羞

    愧。”露丝破涕为笑:“没想到一个来自远方的‘白人疯子’会看到

    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看不到的事。多可塔拉,多亏有你,我才能

    在与男人的比赛里,用自己的头脑打败男人。在这场胜利之前,我和姐妹们比起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泥土都不如。酒吧女郎没有未来,但现

    在我们共享胜利,可以抬头挺胸骄傲地活着。你问我成为冠军的感

    觉、大获全胜的滋味,这就是我的回答。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出身,也

    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了。”

    她的表白令我感动。

    “露丝,能认识你并成为你的朋友是我的荣幸。”我说。

    她灿笑盈盈,指着桌上的棋盘说:“这是个好游戏,男女生都可

    以玩,没有人比较占优势,也能让人三思而后行。在马拉维,光是活

    过今天都不容易了。我认为该让更多小孩来学这种游戏,你觉得

    呢?”

    “我同意。”

    “那好,我想去教小学的孩子,需要你帮我拿到更多棋盘和棋

    子。”

    “你需要多少?”

    “十组。”

    “十组?”

    “是的,十组。这样就能同时指导二十个学生了。我需要十

    组。”

    我靠回椅背,斟酌十组棋盘和棋子的价格。

    露丝继续推波助澜:“是要给孩子们的。你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应该也知道马拉维的生活会磨灭一个人的梦想。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得

    少喝好多瓶酒,但酒带来的满足不会长久,而你的礼物会持续带给孩

    子们欢笑和希望。”

    “好,不要再让我内疚!我会给你十组。”

    “谢谢!”她跳起身,双膝跪地以示敬意。“希望你和其他女生别再这么做了。”我扶她起身,“我得去工

    作了,这样才有钱帮你们买棋盘。待会儿见,冠军。”说完,我牵着

    她的手,护送她往门口走去。

    我们手牵手走近门口。露丝说:“我从没牵过男人的手,你说我

    是你的朋友,并不是在说笑的,对吧?”

    牵手走路象征真挚友谊,在乔洛和姆兰杰这种乡下地方,是不可

    能看到男人和女人牵手走路的。女人要尊重男人,永远走在男人后

    面,而非与男人并肩而行,这就是这个地方的作风。

    “我不是在说笑。”我最后一次紧握她的手后放开。在我的视线

    之中,她抬头挺胸,轻快地向前迈步。

    我心里想着:她说得对,西洋棋的确是个好游戏。15 只需在胸前画个“I”,我就能打胜仗!

    我转身站起,挺起胸膛当众展示,现场惊呼连连。

    我的胸膛中央有一个以血红色圆圈围住的“I”,这是丹·艾纳巴

    达威医生的记号。

    三个月前,我开始到市场实施肉品检测计划,过程不是很顺利。

    我站在市场中央,被十几个手拿利刃的肉贩团团包围,每五具动物尸

    体就有三具被检查出染上肺结核。来做这份工作的人,如果不是太勇

    敢,就是太笨。我有好几次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暗中祈祷下一只动物

    会过关。

    每当我检测出有问题的动物时,肉贩都会毫不客气地表达他们愤

    怒的情绪,大部分的人会气得跳脚,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挥舞刀子激

    动狂骂。我已经知道面对这种状况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冷静,并随身

    携带一把大刀。我设法压抑怒火,但总有被逼到崩溃的时候,这时大

    家才发现,我挥舞刀子抓狂大骂的本事一点也不输任何人。

    肉贩知道威胁不了我,转而寻求巫术。他们凑了一笔钱,用抽稻

    草的方式决定谁去找艾纳巴达威医生——可怜的弗兰克·菲里抽到最

    短的稻草。我事后得知,艾纳巴达威医生听到他们希望置我于死地

    时,气得对弗兰克·菲里下了咒。弗兰克和另外三名肉贩必须设法活

    过这个星期,没人敢再提起巫术。

    想靠巫术却偷鸡不着蚀把米,肉贩改而贿赂我。真是太侮辱人

    了!说是贿赂,拿出来的东西也太少了。我不怕威胁,因为好友的关

    系还可以躲过咒术,但想便宜收买我就大错特错了,那只会增强我的

    好胜心。

    战争又持续了三个星期,肉贩不停把染病的动物送进市场,我则

    不断检验没收。没收的动物愈多,大家的怒火愈旺,我也不遑多让。

    在我每周去一次的市场里,唯一改变的似乎就是观众了,愈来愈多的

    人跑来看火冒三丈、挥舞大刀的男人。再次去市场检测肉品的前一天早上,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内心有

    个声音要我去找丹·艾纳巴达威医生。因此吃过午餐后,我便出发前

    往他家,没有事先告知,但他已经等在那里迎接我了。

    “你来晚了。”他握着我的手说。

    “你又不知道我要来,怎么说我晚了?”“我整个早上都在呼唤

    你,你没听见吗?过来坐,喝杯茶,我再来解释。”他领我来到一棵

    大杧果树下,桌椅已经摆设好,茶也准备就绪。

    “明天市场上会有麻烦。”说着,他递给我一杯茶。

    “怎样的麻烦?”我问道。

    “严重的大麻烦,让我不得不事先警告你。我担心兄弟你的安

    危。”

    我喝了口茶,脑中闪过一些讨厌的画面。

    “有什么建议吗?”我问。

    “事实上,我有个计划。有一定的风险,但我反复思量,这是你

    最好的选择了。”

    我洗耳恭听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的点子。他说完后问:“你觉得

    如何?”

    “好是好,但如果出了差错,有补救措施吗?”

    “一个聪明的跛子会撑着墙跳舞。多练习拿刀干架吧。”他提

    议。

    三次市集检测下来,我和肉贩之间的冲突已白热化,隔天早上,市场上挤满了等着看好戏的群众。肉贩接连把小牛送来,我逐一检

    查,结果出乎意料,每只都健康状况良好,通过了检测。双方互动有

    礼,专业以对,围观群众大失所望。看来我的苦口婆心没有白费,这

    段日子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正当我以为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的预言不会成真时,最后三名肉

    贩把一只瘦弱的牛带到我眼前,我的心为之一沉。

    “男士们,你们的牛看起来不太好,通过检测的概率很低,建议

    你们不要送进市场卖。”

    三个男人铁青着脸,打死不退让,执意要我检查,现场气氛一片

    僵滞。屠宰过的牛准备就绪,我逐一检查,如我所料,在检查完后,我宣布这些肉都得丢进坑里。

    “不是今天,多可塔拉,这是你最后一次没收我们的牛,今天得

    被丢进坑里的是你!”泰勒·恩科马口沫横飞地大吼,一旁的两名肉

    贩则双手把玩着大刀,刀在他们手上仿佛是活的。

    丹·艾纳巴达威医生预言的那一刻来了。群众退避三舍,三名肉

    贩和我宛如竞技场上的战士针锋相对,大家一动也不动,空气仿佛为

    之凝结。

    好在丹·艾纳巴达威医生早已拟定计划,经过反复练习,我已做

    好准备,虽然是有备而来,但我仍有选择。我站在原地,两手慢慢把

    玩着自己的刀。局势很明显了,我的左上唇开始颤抖。

    我心中冒出人类最原始的直觉:打或跑。类似的情况,我生平遭

    遇过三次,每次都只能诉诸暴力,看来今天也免不了了。

    “笨蛋!”我大叫,把刀轮流对准每一个男人,“你们以为可以

    伤得了我吗?”

    我趾高气扬地走向装满废弃动物血液的木桶——该是使出绝招的

    时候了!我转身背对肉贩,脱掉上衣,倾身从木桶里舀起即将凝结的

    血液淋到手臂上,血液飞溅到我的肩膀和胸膛,我感觉得到血从背后

    滑落。我转身站起,挺起胸膛当众展示,现场惊呼连连,我往前一

    步,大伙儿直直往后退。我的胸膛中央有一个以血红色圆圈围住

    的“I”,这是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的记号。

    “来啊,把我丢进坑里啊!”我嘲弄道,“把我扔进坑里之后,我以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的记号为誓,我会成为你的梦魇!等你醒来,在坑里的人会是你,陷在你带进市场卖的腐烂肉堆里,嘴里塞满

    蛆,让你想叫也叫不出来。来啊,笨蛋,来打啊!”

    我一边狂笑,一边走向前迎战,肾上腺素、血压飙升,心跳加

    快,随时准备砍人。我惊人的演出带来好医生预期的效果,肉贩夹着

    尾巴跑了,围观的人争先恐后逃离市场,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但混

    乱得好!丹·艾纳巴达威医生拯救了这一天。

    我冲进科帕卡巴纳卖酒店后面的厨房,杰夫已经带着肥皂、水和

    换洗衣物在那里等着了。几分钟后,我恢复原本模样,随即“走为上

    策”,留下杰夫收集情报。

    三小时后,杰夫回到办公室。

    “事情怎么样了?”我问道,口吻比想象中轻松。

    “天翻地覆!你吓坏了所有人,大家议论纷纷,觉得你真的疯

    了。你也知道我们非洲人是怎么对待疯子的,我们会躲开他们,不看

    他们,不跟他们说话,不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们是碰不得的。”

    杰夫接着说:“要是被农夫听到且当真的话,你休想再踏进农场

    一步了。大家都在说市场被诅咒了,得关掉才行,话已经传到村长和

    酋长那里去了,事情还没结束。”杰夫抓狂了。

    “杰夫,放轻松,冷静一下。你仔细想想:第一,没有人受伤。

    第二,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泰勒·恩科马那伙人来找麻烦,或是想把生

    病的动物送到市场上卖。第三,丹·艾纳巴达威医生站在我们这边,他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要我们别担心。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保

    持冷静,耐心等候,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但愿你是对的。如果这一带只剩我跟碰不得的‘白人疯子’是

    朋友,传出去可不好听。”

    一个小时后,我跟酋长一起喝茶。一番寒暄后,他开口道:“我

    有个大问题,多可塔拉,我需要你的协助。听说市场被诅咒了。我担

    心的是市场的位置,现在没有别的适合点,市场需要原地经营。我该

    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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