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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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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264KB,139页)。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是作家季羡林写的短篇散文合集,主要讲述了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对于一些人,事,物的一些感想,是对人生的体验和感悟。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内容提要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是一本集中体现季羡林先生天人和谐思想的作品。

    书中的万事万物都被季羡林先生赋予了生命的内涵,老妇人、小男孩儿,一枝花,一条老狗,一场雨......季老以朴素的笔触描写对天地万物的情感,一生经历的人、事、物、景,在季老笔下是鲜活感人的,集中表达了季羡林先生对天地万物那种"民胞物与"的大爱。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不只是在诉说着他的情感,更想向世人传达一种力量,跟随季老感受生命、体悟人生,收获内心安宁平静的力量。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作者资料

    季羡林(1911.8.6~2009.7.11),中国着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翻译家,散文家,精通12国语言。曾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目录

    第一辑 这些人,那些事

    母与子

    老人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

    Wala

    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

    两个乞丐

    我的女房东

    三个小女孩

    第二辑 我的动物朋友们

    兔子

    加德满都的狗

    乌鸦和鸽子

    神牛

    咪咪

    老猫

    咪咪二世

    喜鹊窝

    一只小猴

    鳄鱼湖

    第三辑 一枝一叶总关情

    马缨花

    夹竹桃

    槐花

    神奇的丝瓜

    幽静悲剧

    二月兰

    清塘荷韵

    从南极带来的植物

    石榴花

    第四辑 任时光匆匆流去

    雾

    月是故乡明

    园花寂寞红

    人间自由真情在

    奇石馆

    听雨(一)

    听雨(二)

    第五辑 人生的驿站

    清华颂

    重返哥廷根

    梦萦未名湖

    梦萦水木清华

    我爱北京

    我爱北京的小胡同

    清华梦忆

    第六辑 逝者如斯夫

    黄昏

    回忆

    寂寞

    晨趣

    逛鬼城

    时间

    笑着走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季羡林 著.—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10

    ISBN 978-7-229-05775-6

    Ⅰ.①一… Ⅱ.①季… Ⅲ.①散文集–中国–当代 Ⅳ.①I26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2)第225628号

    一花一世界

    YI HUA YI SHIJIE

    季羡林 著

    出 版 人:罗小卫

    策 划: 华章同人

    出版统筹:陈建军

    责任编辑:徐宪江

    责任印制:杨 宁

    营销编辑:张 颖

    封面设计:主语设计

    出版

    (重庆长江二路205号)

    投稿邮箱:bjhztr@vip.163.com

    三河市宏达印刷有限公司 印刷

    重庆出版集团图书发行有限公司 发行

    邮购电话:010-858693757677转810

    直销

    全国新华书店经销

    开本:880mm × 1230mm 132 印张:8.625 字数:160千

    2012年10月第1版 2012年10月第1次印刷

    定价:32.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致电023-68706683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 录

    序

    第一辑 这些人,那些事

    母与子

    老人

    夜来香花开的时侯

    WaLA

    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

    两个乞丐

    我的女房东

    三个小女孩

    第二辑 我的动物朋友们

    兔子

    加德满都的狗

    乌鸦和鸽子

    神牛

    咪咪

    老猫

    咪咪二世

    喜鹊窝

    一只小猴

    鳄鱼湖

    第三辑 一枝一叶总关情

    马缨花

    夹竹桃

    槐花

    神奇的丝瓜

    幽径悲剧

    二月兰

    清塘荷韵

    从南极带来的植物

    石榴花

    第四辑 任时光匆匆流去

    雾

    月是故乡明园花寂寞红

    人间自有真情在

    奇石馆

    听雨(一)

    听雨(二)

    第五辑 人生的驿站

    清华颂

    重返哥廷根

    梦萦未名湖

    梦萦水木清华

    我爱北京

    我爱北京的小胡同

    清华梦忆

    第六辑 逝者如斯夫

    黄昏

    回忆

    寂寞

    晨趣

    逛鬼城

    时间

    笑着走序

    2011年,恩师季羡林先生百年冥诞前不久,我恭赴山东临清康庄镇官庄村叩

    祭,家乡的人民和政府修建了庄重高洁的憩园。在那里,恩师、师母和家族的先

    辈安息在一起。恩师终于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母亲的身边。

    站在恩师儿时嬉水的池塘边,站在恩师儿时攀援的老树下,脑海里浮现出的

    尽是恩师晚年悲天悯人的眼神。

    终其一生,恩师都是一位高校中的专业学者,所从事的专业冷僻到罕有世人

    知,纯粹到几无烟火气。

    然而,恩师更是一位有真性情、大情怀的人。他在无数场合曾经说过:“自谓

    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正因为此,国家和

    民族的未来命运等“宏大问题”也一直是恩师思考的对象。特别是到了晚年,恩师

    基本以解放军301医院为家,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资料条件,都不允许恩师研究

    毕生挚爱的专业学术问题了,他思考的“宏大问题”除了众所周知的大国学之外,当属“和谐说”。

    恩师对“和谐”的思考有一个似乎未被注意的背景,那就是国学泰斗钱穆先生

    在台湾去世前,提出中国文化最具价值,并且最能够贡献于世界的是“天人合

    一”观。恩师经常说:“我很喜欢陶渊明的四句诗,实际上这也是我人生的座右

    铭,即:‘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觉得这首诗

    中就充分展现了顺其自然的思想。我觉得‘顺其自然’最有道理,不能去征服自

    然,自然不能征服,只能天人合一。要跟自然讲交情、讲平等,讲互相尊重,不

    要讲征服,谁征服谁,都是不对的。”

    恩师在晚年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恩师的答案是:“自

    古以来,中国就主张‘和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和谐这一伟大

    的概念,是我们中华民族送给世界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希望全世界能够接受我们

    这个‘和谐’的概念,那么,我们这个地球村就可以安静许多。从中国文化的传统

    来说,我们是不讲弱肉强食的。张载在《西铭》中说:‘民,吾同胞;物,吾与

    也。’民,都是我的同胞兄弟;物,包括植物都是我的伙伴。这就是中国的思

    想。‘和谐’这个概念,有助于全世界人民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爱护。”

    不过,我发现很多人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恩师所倡导的“和

    谐”是有三个层面的: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人内心和谐。当下很多人

    的“和谐”观还仅仅局限在前两个层面,罕见有人关注到“和谐”的真正基础——“人

    内心和谐”。而正是这个“人内心和谐”,又使得恩师回到了思考这个问题的起点。

    恩师作为世纪老人,也坦言自己也是一个“世故老人”,深知“人内心和谐”的艰难

    不易。有一次恩师和友人谈到这个问题,慈眉善目的恩师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略

    带忧虑地讲道:“和谐是一种文化。我要讲的是天人合一,人人合一,个人合一,三个层次,缺一不可。而个人合一很重要,讲的是个人修养。读小学的时候,我

    就上过一门课,叫‘修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

    理想。”恩师一贯赞成,在晚年更是特别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他心目中,这是“和谐”的起点和必由途径。

    恩师西行已有三年了,我相信,思考恩师生前思考过的问题,是最好的缅怀

    和纪念。《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这本书,选编了恩师生前各个

    年龄段写就的散文,这些散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都承载着恩师“民胞物

    与”、“天人合一”的仁者情怀与和谐理念。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恩师最大的魅

    力,就是仿佛无法用堂皇的语言来言说他的魅力。用在恩师身上的形容词,最合

    适的大概还是纯粹和平淡。”我相信这本书中的文字,如同恩师的品质,以其纯粹

    和平淡给人带来启迪和感动,让人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和谐,并让自己的内心世界

    更和谐。

    钱文忠

    2012年8月第一辑 这些人,那些事母与子

    一想到故乡,就想到一个老妇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干皱的面纹,霜白的

    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这样一张面孔,看了不是

    很该令人不适意的吗?为什么它总霸占住我的心呢?但是再一想到,我是在怎样

    的一个环境里遇到了这老妇人,便立刻知道,她不但现在霸占住我的心,而且要

    永远地霸占住了。

    现在回忆起来,还恍如眼前的事。——去年的初秋,因为母亲的死,我在火

    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汽车里又颠荡了一天以后,又回到八年没曾回过的故乡

    去。现在已经不能确切地记得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才到故乡的时候,树丛里还残

    留着一点浮翠;当我离开的时候就只有淡远的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了。就在这

    浮翠里,我踏上印着自己童年游踪的土地。当我从远处看到自己的在烟云笼罩下

    的小村的时候,想到死去的母亲就躺在这烟云里的某一个角落里,我不能描写我

    的心情。像一团烈焰在心里烧着,又像严冬的厚冰积在心头。我迷惘地撞进了自

    己的家。在泪光里看着一切都在浮动。我更不能描写当我看到母亲的棺材时的心

    情。几次在梦里接受了母亲的微笑,现在微笑的人却已经睡在这木匣子里了。有

    谁有过同我一样的境遇的么?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是怎样地绞痛了。我哭,我哭到

    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哭。渐渐地听到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围绕着我,似乎都在劝解

    我。都叫着我的乳名,自己听了,在冰冷的心里也似乎得到了点儿温热。又经过

    了许久,我才睁开眼。看到了许多以前熟悉现在都变了但也还能认得出来的面

    孔。除了自己家里的大娘婶子以外,我就看到了这个老妇人:干皱的面纹,霜白

    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

    她就用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似乎对我说着什么话。我只听到絮絮地

    扯不断拉不断仿佛念咒似的低声,并没有听清她对我说的什么。等到阴影渐渐地

    从窗外爬进来,我从窗棂里看出去,小院里也织上了一层朦胧的暗色。我似乎比

    以前清楚了点儿。看到眼前仍然挤着许多人。在阴影里,每个人摆着一张阴暗苍

    白的面孔,却看不到这一凹一凹的嘴了。一打听,才知道,她就是同村的算起来

    比我长一辈的,应该叫做大娘之流的,我小时候也曾抱我玩过的一个老妇人。

    以后,我过的是一个极端痛苦的日子。母亲的死使我对一切都灰心。以前也

    曾自己吹起过幻影:怎样在十几年的漂泊生活以后,回到故乡来,听到母亲的一

    声含有温热的呼唤,仿佛饮一杯甘露似的,给疲惫的心加一点儿生气,然后再冲

    到人世里去。现在这幻影终于证实了是个幻影,我现在是处在怎样一个环境里

    呢?——寂寞冷落的屋里,墙上满布着灰尘和蛛网。正中放着一个大而黑的木匣

    子。这匣子装走了我的母亲,也装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屋外是一个用黄土堆成

    的墙围绕着的天井。墙上已经有了几处倾地的缺口,上面长着乱草。从缺口里看

    出去是另一片黄土的墙,黄土的屋顶,黄土的街道,接连着枣树林里的一片淡淡

    的还残留着点绿色的黄雾!喜欢本书吗?更多免费书下载请***:YabookA,或搜索“雅书” ,枣林的上面是初秋阴沉的也有点黄色的长天。我的心也像这许多

    黄的东西一样地黄,也一样地阴沉。一个丢掉希望和幻影的人,不也正该丢掉生趣吗?

    我的心,虽然像黄土一样地黄,却不能像黄土一样地安定。我被圈在这样一

    个小的天井里:天井的四周都栽满了树。榆树最多,也有桃树和梨树。每棵树上

    都有母亲亲自砍伐的痕迹。在给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还有母亲没死前吃剩的半

    个茄子,半棵葱。吃饭用的碗筷,随时用的手巾,都印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在

    地上的每一块砖上,每一块土上,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每天不知道要踏过多少次。

    这活着,并不邈远,一点儿都不;只不过是十天前。十天算是怎样短的一个时间

    呢?然而不管怎样短,就在十天后的现在,我却只看到母亲躺在这黑匣子里。看

    不到,永远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再在榆树和桃树中间,在这砖上,在黄的墙,黄的枣林,黄的长天下游动了。

    虽然白天和夜仍然交替着来,我却只觉到有夜。在白天,我有颗夜的心。在

    夜里,夜长,也黑,长得莫名其妙,黑得更莫名其妙;更黑的还是我的心。我枕

    着母亲枕过的枕头,想到母亲在这枕头上想到她儿子的时候不知道流过多少泪,现在却轮到我枕着这枕头流泪了。凄凉零乱的梦萦绕在我的四周,我睡不熟。在

    朦胧里睁开眼睛,看到淡淡的月光从门缝里流进来,反射在黑漆的棺材上的清

    光。在黑影里,又浮起了母亲的凄冷的微笑。我的心在战栗,我渴望着天明。但

    夜更长,也更黑,这漫漫的长夜什么时候过去呢?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天光呢?

    时间终于慢慢地走过去。——白天里悲痛袭击着我,夜间里黑暗压住了我的

    心。想到故都学校里的校舍和朋友,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又像捉住了一个荒

    诞的古代的梦。眼前仍然是一片黄土色。每天接触到的仍然是一张张阴暗灰白的

    面孔。他们虽然都用天真又单纯的话和举动来对我表示亲热,但他们哪能了解我

    这一腔的苦水呢?我感觉到寂寞。

    就在这时候,这老妇人每天总到我家里来看我。仍然是干皱的面纹,霜白的

    乱发,眼睛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就用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絮絮地说

    着话,以前我总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同别人一样的劝解我的话,因为我并没曾听清

    她说的什么。现在听清了,才知道从这一凹一凹的嘴里发出的并不是我想的那些

    话。她老向我问着外面的事情,尤其很关心地问着军队的事情。对于我母亲的死

    却一句也不提。我很觉到奇怪。我不明了她的用意。我在当时那种心情之下,有

    什么心绪同她闲扯呢?当她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说着话的时候,我仍然看到母亲的面影在各处飘,在榆树旁,在天井里,在墙角的阴影里。寂寞

    和悲哀仍然霸占住我的心。我有时也答应她一两句。她于是就絮絮地说下去,说,她怎样有一个儿子,她的独子,三年前因为在家没有饭吃,偷跑了出去当

    兵。去年只接到了他的一封信,说是不久就要开到不知道哪里去打仗。到现在又

    一年没信了。留下一个媳妇和一个孩子(说着指了指偎她身旁的一个肮脏的拖着

    鼻涕的小孩)。家里又穷,几年来年成又不好,媳妇时常哭……问我知道不知道

    他在什么地方。说着,在叹了几口气以后,晶莹的泪点顺着干皱的面纹流下来,流过一凹一凹的嘴,落到地上去了。我知道,悲哀怎样啃着这老妇人的心。本来

    需要安慰的我也只好反过头来,安慰她几句,看她领着她的孙子沿着黄土的路踽

    踽地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接连着几天的过午,她总领着她孙子来看我。她这孙子实在不高明,肮脏又

    淘气。他死死地缠住她。但是她却一点儿都不急躁。看着她孙子的拖着鼻涕的面孔,微笑就浮在她这瘪了进去的嘴旁。拍着他,嘴里哼着催眠曲似的歌。我知

    道,这单纯的老妇人怎样在她孙子身上发现了她儿子。她仍然絮絮地问着我。关

    于外面军队里的事情。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我也很想在谈话间隔的时

    候,问她一问我母亲活着时的情形,好使我这八年不见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消

    熄一点儿。她却只“唔唔”两声支吾过去,仍然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

    的自己低语着,说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有一次,他打碎一个碗,她打了他

    一掌,他哭得真凶呢。大了怎样不正经做活。说到高兴的地方,也有一线微笑掠

    过这干皱的脸。最后,又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我发见了这老妇人出奇

    的固执。我只好再安慰她两句。在黄昏的微光里,送她出去。眼看着她领着她的

    孙子在黄土道上踽踽地凄凉地走去。暮色压在她的微驼的背上。

    就这样,有几个寂寞的过午和黄昏就度过了。间或有一两天,这老妇人因为

    有事没来看我。我自己也受不住寂寞的袭击,常出去走走。紧靠着屋后是一个大

    坑,汪洋一片水,有外面的小湖那样大。是秋天,前面已经说过。坑里丛生着的

    芦草都顶着白茸茸的花。望过去,像一片银海。芦花的里面是水。从芦花稀处,也能看到深碧的水面。我曾整个过午坐在这水边的芦花丛里,看水面反射的静静

    的清光。间或有一两条小鱼冲出水面来唼喋着。一切都这样静。母亲的面影仍然

    浮动在我眼前。我想到童年时候怎样在这里洗澡;怎样在夏天里,太阳出来以

    前,水面还发着蓝黑色的时候,沿着坑边去摸鸭蛋;倘若摸到一个的话,拿给母

    亲看的时候,母亲的微笑怎样在当时的童稚的心灵里开成一朵花;怎样又因为淘

    气,被母亲在后面追打着,当自己被逼紧了跳下水去站在水里回头看岸上的母亲

    的时候,母亲却因了这过分顽皮的举动,笑了,自己也笑……然而这些美丽的回

    忆,却随了母亲给死吞噬了去。只剩了一把两把的眼泪。我要问,母亲怎么会死

    了?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一切都这样静。我眼前闪动着各种的幻影。芦花流着

    银光,水面上反射着青光,夕阳的残晖照在树梢上发着金光:这一切都混杂地搅

    动在我眼前,像一串串的金星,又像迸发的火花。里面仍然闪动着母亲的面影,也是一串串地,——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像浮在一个荒诞的神话里,踏

    着暮色走回家了。

    有时候,我也走到场里去看看。豆子谷子都从田地里用牛车拖了来,堆成一

    个个小山似的垛。有的也摊开来在太阳里晒着。老牛拖着石碾在上面转,有节奏

    地摆动着头。驴子也摇着长耳朵在拖着车走。在正午的沉默里,只听到豆荚在阳

    光下开裂时毕剥的响声,和柳树下老牛的喘气声。风从割净了庄稼的田地里吹了

    来,带着土的香味。一切都沉默。这时候,我又往往遇到这个老妇人,领着她的

    孙子,从远远的田地里顺着一条小路走了来,手里间或拿着几支玉蜀黍秸。霜白

    的发被风吹得轻微地颤动着。一见了我,立刻红肿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了光辉。站

    住便同我说起话来。嘴一凹一凹地说过了几句话以后,立刻转到她的儿子身上。

    她自己又低着头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说起来。又说到她儿子小的

    时候怎样淘气。有一次他摔碎了一个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凶呢。他大了

    又怎样不正经做活。说到高兴的地方,干皱的脸上仍然浮起微笑。接着又问到我

    外面军队上的情形,问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有。她还要我保证,他不

    会被人打死的。我只好再安慰安慰她,说我可以带信给他,叫他家来看她。我看

    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干瘪的嘴旁又浮起了微笑。旁边看的人,一听到她又说这一套,早走到柳阴下看牛去了。我打发她走回家去,仍然让沉默笼罩着这正午的

    场。

    这样也终于没能延长多久,在由一个乡间的阴阳先生按着什么天干地支找出

    的所谓“好日子”的一天,我从早晨就穿了白布袍子,听着一个人的暗示。他暗示

    我哭,我就伏在地上咧开嘴号啕地哭一阵,正哭得淋漓的时候,他忽然暗示我停

    止,我也只好立刻收了泪。在收了泪的时候,就又可以从泪光里看来来往往的各

    样的吊丧的人,也就号啕过几场,又被一个人牵着东走西走。跪下又站起,一直

    到自己莫名其妙,这才看到有几十个人去抬母亲的棺材了。——这里,我不愿

    意,实在是不可能,说出我看到母亲的棺材被人抬动时的心痛。以前母亲的棺材

    在屋里,虽然死仿佛离我很远,但只隔一层木板里面就躺着母亲。现在却被抬到

    深的永恒黑暗的洞里去了。我脑筋里有点糊涂。跟了棺材沿着坑走过了一段长长

    的路,到了墓地。又被拖着转了几个圈子……不知怎样脑筋里一闪,却已经给人

    拖到家里来了。又像我才到家时一样,渐渐听到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围绕着我,似

    乎又在说着同样的话。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有许多人都说着同样的话,里面杂

    着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的仿佛念咒似的低语。我听出是这老妇人的声音,但却听

    不清她说的什么,也看不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嘴了。

    在我清醒了以后,我看到的是一个变过的世界。尘封的屋里,没有了黑亮的

    木匣子。我觉得一切都空虚寂寞。屋外的天井里,残留在树上的一点浮翠也消失

    到不知哪儿去了。草已经都转成黄色,耸立在墙头上,在秋风里打颤。墙外一片

    黄土的墙更黄;黄土的屋顶,黄土的街道也更黄;尤其黄的是枣林里的一片黄

    雾,接连着更黄更黄的阴沉的秋的长天。但顶黄顶阴沉的却仍然是我的心。一个

    对一切都感到空虚和寂寞的人,不也正该丢掉希望和幻影吗?

    又走近了我的行期。在空虚和寂寞的心上,加上了一点儿绵绵的离情。我想

    到就要离开自己漂泊的心所寄托的故乡。以后,闻不到土的香味,看不到母亲住

    过的屋子、母亲的墓,也踏不到母亲曾经踏过的地。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

    在屋里觉得窒息,我只好出去走走。沿着屋后的大坑踱着。看银耀的芦花在过午

    的阳光里闪着光,看天上的流云,看流云倒在水里的影子。一切又都这样静。我

    看到这老妇人从穿过芦花丛的一条小路上走了来。霜白的乱发,衬着霜白的芦

    花,一片辉耀的银光。极目苍茫微明的云天在她身后伸展出去,在云天的尽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的远村。这次没有领着她的孙子。神气也有点匆促,但掩不住

    干皱的面孔上的喜悦。手里拿着有一点儿红颜色的东西,递给我,是一封信。除

    了她儿子的信以外,她从没接到过别人的信。所以,她虽然不认字,也可以断定

    这是她儿子的信。因为村里人没有能念信的,于是赶来找我。她站在我面前,脸

    上充满了微笑;红肿的眼里也射出喜悦的光,瘪了进去的嘴仍然一凹一凹地动

    着,但却没有絮絮的念咒似的低语了。信封上的红线因为淋过雨扩成淡红色的水

    痕。看邮戳,却是半年前在河南南部一个做过战场的县城里寄出的。地址也没写

    对,所以经过许多时间的辗转。但也居然能落到这老妇人手里。我的空虚的心

    里,也因了这奇迹,有了点儿生气。拆开看,寄信人却不是她儿子,是另一个同

    村的跑去当兵的。大意说,她儿子已经阵亡了,请她找一个人去运回他的棺材。

    ——我的手战栗起来。这不正给这老妇人一个致命的打击吗?我抬眼又看到她脸

    上抑压不住的微笑。我知道这老人是怎样切望得到一个好消息。我也知道,倘若我照实说出来,会有怎样一幅悲惨的景象展开在我眼前。我只好对她说,她儿子

    现在很好,已经升了官,不久就可以回家来看她。她喜欢得流下眼泪来。嘴一凹

    一凹地动着,她又扯不断拉不断地絮絮地对我说起来。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各

    样的好处;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着他回来。我看到这老妇人把信揣

    在怀里转身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再能说什么话呢?

    第二天,我便离开我故乡里的小村。临走,这老妇人又来送我。领着她的孙

    子,脸上堆满了笑意。她不管别人在说什么话,总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

    咒似的自己低语着。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的好处,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

    梦,梦见她儿子回来,她儿子已经升成了官了。嘴一凹一凹地急促地动着。我身

    旁的送行人的脸色渐渐有点露出不耐烦,有的也就躲开了。我偷偷地把这信的内

    容告诉别人,叫他在我走了以后慢慢地转告给这老妇人。或者简直就不告诉她。

    因为,我想,好在她不会再有许多年的活头,让她抱住一个希望到坟墓里去吧。

    当我离开这小村的一刹那,我还看到这老妇人的眼睛里的喜悦的光辉,干皱的面

    孔上浮起的微笑……

    不一会儿,回望自己的小村,早在云天苍茫之外,触目尽是长天下一片凄凉

    的黄雾了。

    在颠簸的汽车里,在火车里,在驴车里,我仍然看到这圣洁的光辉,圣洁的

    微笑,那老妇人手里拿着那封信。我知道,正像装走了母亲的大黑匣子装走了我

    的希望和幻影,这封信也装走了她的希望和幻影。我却又把这希望和幻影替她拴

    在上面,虽然不知道能拴得久不。

    经过了萧瑟的深秋,经过了阴暗的冬,看死寂凝定在一切东西上。现在又来

    了春天。回想故乡的小村,正像在故乡里回想到故都一样。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

    阙,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了。这个老妇人的面孔总在我眼前盘桓:干

    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又像看

    到她站在我面前,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低语着,嘴一凹一凹地在

    动。先仿佛听到她向我说,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怎样有一次他摔碎了一个

    碗,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又仿佛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封雨水渍过的信,脸上堆

    满了微笑,说到她儿子的好处,怎样她做了一个梦,梦着他回来……然而,我却

    一直没接到故乡里的来信。我不知道别人告诉她她儿子已经死了没有,倘若她仍

    然不知道的话,她愿意把自己的喜悦说给别人;却没有人愿意听。没有我这样一

    个忠实的听者,她不感到寂寞吗?倘若她已经知道了,我能想象,大的晶莹的泪

    珠从干皱的面纹里流下来,她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她在哭,她又哭晕了

    过去……不知道她现在还活在人间没有?——我们同样都是被厄运踏在脚下的苦

    人,当悲哀正在啃着我的心的时候,我怎忍再看你那老泪浸透你的面孔呢?请你

    不要怨我骗你吧,我为你祝福!

    1934年4月1日老人

    当我才从故乡来到这个大城市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是骑驴来的。骑了两天,就到了这个大城市。下了驴,又随着父亲走了许多

    路,一直走得自己莫名其妙,才走到一条古旧的黄土街,我们就转进一个有石头

    台阶颇带古味的大门里去,迎头是一棵大的枸杞树。因为当时年纪才八九岁,而

    且刚才走过的迷宫似的长长又曲折的街的影子还浮动在心头,所以一到屋里,眼

    前只一片花,没有看到一个人,定了定神,才看到了婶母。不久,就又在黑暗的

    角隅里,发现了这个老人,正在起劲地同父亲谈着话,灰白色的胡子在上下地颤

    动着。

    他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但第一眼就在我心里印上了一个莫大的威胁。他

    给了我一个神秘的印象:白色稀疏的胡子,白色更稀疏的头发,夹着一张蝙蝠形

    的棕黑色的面孔,这样一个综合不是很能够引起一个八九岁的乡下孩子的恐怖的

    幻想吗?又因为初到一个生地方,晚上再也睡不宁恬,才卧下,就先想到故乡,想到故乡里的母亲。凄迷的梦萦绕在我的身旁,时时在黑暗里发见离奇的幻影。

    在这时候,这张蝙蝠形的面孔就浮动到我的眼前来,把我带到一个神秘的境地里

    去。在故乡里的时候,另外一些老人时常把神秘的故事讲给我听,现在我自己就

    仿佛走到那故事里面去,这有着蝙蝠形的脸的老人也就仿佛成了里面的主人了。

    第二天绝早就起来,第一个遇到的偏又是这老人。我不敢再看他,我只呆呆

    地注视着那棵枸杞树,注视着细弱的枝条上才冒出的红星似的小芽,看熹微的晨

    光慢慢地照透那凌乱的枝条。小贩的叫卖声从墙外飘过来,但我不知道他们叫卖

    的什么。对我一切都充满了惊异。故乡里小村的影子,母亲的影子,时时浮掠在

    我的眼前。我一闭眼,仿佛自己还骑在驴背上,还能听到驴子项下的单调的铃

    声,看到从驴子头前伸展出去的长长又崎岖的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在

    一瞬间这崎岖的再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就把自己引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在这陌

    生的地方,现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就又看到这样一个神秘的老人在枸杞树下面

    来来往往地做着事。

    在老人,却似乎没有我这样的幻觉。他仿佛很高兴,见了我,先打一个招

    呼,接着就笑起来;但对我这又是怎样可怕的笑呢?鲇鱼须似的胡子向两旁咧了

    咧,眼与鼻子的距离被牵掣得更近了,中间耸起了几条皱纹。看起来却更像一个

    蝙蝠,而且像一个跃跃欲飞的蝙蝠了。我害怕,我不敢再看他,他也就拖了一片

    笑声消逝在枸杞树的下面,留给我的仍然是蝙蝠形的脸的影子,混了一串串的金

    星,在我眼前晃动着,一直追到我的梦里去。

    平凡的日了就这样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时间的消逝终于渐渐地把我与他之

    间的隔膜磨去了。我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事情,知道他怎样在年轻的

    时候从城南山里的小村里漂流到这个大城市里来;怎样打着光棍在一种极勤苦艰

    难的情况下活到现在;现在已是一个白须的人了,然而情况却更加艰难下去;不

    得已就借住在我们房子后院的一间草棚里,做着泥瓦匠。有时候,也替我们做点

    儿杂事。我发现,在那微笑下面隐藏着一颗怎样为生活磨透的悲苦的心。就因了这小小的发现,我同他亲近起来。他邀我到他屋里去。他的屋其实并不像个屋,只是一座靠着墙的低矮的小棚。一进门,仿佛走进一个黑洞里去,有霉湿的气息

    钻进鼻孔里。四壁满布着烟熏的痕迹,顶上垂下蛛网,只有一个床和一张三条腿

    的桌子。当我正要抽身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在墙龛里发现了一个肥大的大泥娃

    娃。他看了我注视这泥娃娃的神情,就拿下来送给我。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位奇

    异的老人还有这样的童心。但这泥娃娃却给了我无量的欣慰,我渐渐地觉得这蝙

    蝠形的脸也可爱起来了。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常随着他去玩。他领我上过圩子墙,从这上面可以看到

    南面云似的一列黛黑的山峰,这山峰的顶上是我的幻想常飞的地方;他领我看过

    护城河,使我惊讶这河里水的清和草的绿。但最常去的地方却还是出大门不远的

    一个古老的庙里,庙不大,院子里却栽了不少的柏树,浓荫铺满了地,给人森冷

    幽渺的感觉。阴暗的大殿里列着几座神像,封满了蛛网和尘土,头上有燕子垒的

    窠。我现在始终不明白,这样一座只能引起成年人们苍茫怀古的情绪的破庙会对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有那样大的诱惑力,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怀古呢?他

    几乎每天要领我到那里去,我每次也很高兴地随他去。在柏树下面,他讲故事给

    我听,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只狼,又怎样脱了险,一直讲到黄昏才走回

    来,但每次带回来的都是满腔的欢欣。就这样,时间也就在愉快中消磨过去。

    这年的初夏,我们搬了一次家。随了这搬家而得到的是关于他的一些趣闻。

    正像其他孤独的人们一样,这老人的心,在他过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个很不短的

    期间,都在忍受着孤独的啮噬。男女间最根本最单纯的要求也常迫促着他。终于

    因了机缘的凑巧,他认识了一个有丈夫而不安于平凡的单调的中年女人。从第一

    次见面起,会有些什么样的事情在两人间进行着,人们可以用想象去填补,这中

    年女人不缺少会吐出玫瑰花般的话的嘴,也不缺少含有无量魔力的眼波,这老人

    为她发狂了。但不久,就听到别人说,一个夜间,两个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个屋

    里,这老人,究竟因为曾做过泥瓦匠,终于从窗户里跳出来,又越过一重墙逃走

    了。

    这以后,人们的谈话常常转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见了这蝙蝠形的脸的老人的

    时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来这位面孔仿佛很严肃的老人在星光下爬墙

    逃走的情形。这蝙蝠形的脸还像平常一样地布满了神秘吗?这灰白的胡子还像平

    常一样地撅着吗?但老人却仍然像平常那样沉静严肃;他仍然要我听他讲故事,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个狼,又怎样脱了险。我再也无心听他讲故事,我只

    想脱口问了出来;但终于抑压下去,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玩味着

    这个秘密给予我的快乐。

    老人的情况却愈加狼狈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现在再也在里面

    住不下去,只好移到以前常领我去玩的那个古庙里去存身。庙里从来没见过和尚

    和道士的踪影,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孤伶地陪着那些头上垒着燕子窝的泥塑的佛

    像住着。自从他搬了去以后,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夏天,我没能见到他。在一个夏

    末的黄昏里,我到庙里去看他。庙仍然同从前一样的衰颓,柏树仍然遮蔽着天

    空。一进门,四周立刻寂静了起来,仿佛已经走出了嚣喧的人间。我看到老人的

    背影在大殿的一个角隅里晃动,他回头看到是我,仿佛很高兴,立刻忙着搬了一

    条凳子,又忙着倒水。从他那迟钝的步伐上、伛偻的身躯上看来,这老人确实老了。他向我谈着他这几个月来的情况。我悠然地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看夜

    色织入柏树丛里,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脸在灰暗里闪着淡黄的光。我的

    心陡然冷了起来,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气,我自己仿佛走到一个神话的境界里

    去。但老人却很坦然,他把这些东西已经看惯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谈着话。我

    的眼前有种种的幻象,我幻想着,在中夜里,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古庙

    里,偶尔从梦中转来的时候,看到一线凄清的月光射到这金面的神像上,射到这

    朱齿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

    来。

    但老人却正在谈得高兴。他告诉我,怎样自己再也不能做泥瓦匠,怎样同街

    住的人常常送饭给他吃,怎样近来自己的身体处处都显出弱相;叹了几口气之

    后,结尾却说到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活几年。他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

    见自己托着一个太阳。人们不是说,梦见托太阳是个好朕兆吗?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的身子就会慢慢地壮健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

    异的微笑。从他的昏暗的眼里蓦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仿佛在前途还看到希望的

    幻影,还看到花。我为这奇迹惊住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抬头看外面已经全

    黑下来,我站起来预备走,当我走出庙门的时候,我好像从一个虚无缥缈的魔窟

    里走出来,我眼前时时闪动着老人眼里射出来的那一线充满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闷人的夏天要转入淡远的凉秋去的时候,老人的情况更比以前艰苦起

    来,他得了病,一个长长的秋天就在病中度过去。病好了的时候,他变成了另一

    个人,身体伛偻得简直要折过去,随时嘴里都在哼哼着,面孔苍黑得像涂过了一

    层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他不再做别的事,只好在一种近于行乞的情况下把

    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就这样过了年。第二年的夏天,听说我要到故都去,他特

    意走来看我。没进屋门,老远就听到哼哼的声音,坐下以后,在断断续续的哼声

    中好歹努着力迸出几句话来,接着又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脸缩成一

    个奇异的形状。我用一种带有怜悯的心情同他谈着话。我自己想,看样子生命在

    老人身上也不会存多久了。在谈话的空隙里,他低着头,眼光固定在地上。我蓦

    地又看到有同样神秘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了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的幻

    影,看到花。我又惊奇了,但老人却仍然很镇定,坐了一会儿,又拖了自己孤伶

    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到故都以后,我走到另一个世界里,许多新奇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心,我早把

    老人埋在回忆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虽然只离开了半

    年,但我想,对老人的病躯,这已经是很够挣扎的一段长长的期间了。恐怕当时

    连这样思也不曾想过。我下意识地觉得老人已经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严冬下做

    着春的梦。所以我也不问到关于他的消息。蓦地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只影子似的

    飘过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着看水仙花的时候,又

    听到窗外有哼哼的声音,开门进来的就是这老人。我的脑海里电光似的一闪,这

    对我简直像个奇迹,我惊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从断断续续的哼声中进出

    几句套语来,接着仍然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比以前还要剧烈,当我问到他近

    来的情况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因为受本街流氓的排摈,他已经不能再在那个古

    庙里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个靠近圩子墙的土洞里去,仍然有许多人送

    饭给他吃,我们家也是其中之一。叹了几口气之后,又说到虽然哼哼还没能去掉,但自己觉得身体却比以前好了,这也总算是个好现象,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

    实地再活几年,说完了,又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墙的时候,已经没了住的人家,只有

    一座座纵横排列着的坟,寻了半天,好歹在一个土崖下面寻到一个洞,给一扇秫

    秸编成的门挡住口。我轻轻地拽开门,扑鼻的一阵烟熏的带土味的气息,老人正

    在用干草就地铺成的床上躺着。见了我,似乎有点儿显得仓皇,要站起来,但我

    止住了他。我们就谈起话来。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坟顶。四周仿佛凝

    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来,在死寂的中夜里,当鬼火闪烁着蓝光的时

    候,这样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这样一个地方,想到过去,看到现在,会有什么样

    的感想呢?这样一个土洞不正同坟墓一样吗?眼前闪动着种种的幻象,我的心里

    一闪,我立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坟墓里,面前坐着的有蝙蝠形的脸和白须的老

    人就是一具僵尸,冷栗通过了我的全身。但我抬头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样地

    镇定;而且在镇定中还加入了点儿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不时从

    眼里射出来。我的心乱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急于了解而终于不了解似的,心里

    充满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停留在这里,我顺着圩子墙颓

    然走回家里,在暗淡的灯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气中,陷入了长长的不可捉摸

    的沉思。

    不久,我又回到故都去。从这以后,第一次回家是在夏天,我以为老人早已

    死掉了;但却看到他眼里闪熠着的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第二次回家是在另

    一个夏天,我又以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他又出现了,而且哼哼也更剧烈了;然

    而我又看到他眼里闪熠着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每次都给我一个极大的惊

    奇,但过后也就消逝了。就这样,一直到去年秋天,我在故都的生活告了一个结

    束,又回到这个城市里来。老人早已躲出我记忆之外,因为我直觉地确定地相

    信,他再也不会活在人间了。我不但不向家里人问到他,连以前有的淡淡的悲哀

    也不浮在我的心里来。然而在一个秋末的黄昏里,又听到他的低咽而幽抑的哼哼

    声从窗外飘进来;在带点儿悲凉凄清的晚秋的沉寂里,哼哼声更显得阴郁,仿佛

    想把过去生命里的一切哀苦全从这哼声里喷泄出来。我的心颤栗起来。我真想不

    到在过去遇到的许多奇迹之外,还有今天这样一个奇迹。我有点儿怕见他,但他

    终于走进来。衣服上满是土,头发凌乱得像秋草;态度仍然很镇定;脸色却更显

    得苍老,黧黑;腰也更显得伛偻。见了我,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接着就是一阵咳

    嗽;咳嗽间断的时候,就用哼哼来把空缝补上;同时嘴里还努力说着话,也已是

    些呓语似的声音。他告诉我,他来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坐下休息一会儿,走了有一

    点钟才走到这里,当我问到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身体已经是不行

    了;昨天到庙里求了一个签,说他还能活几年,这使他非常高兴,他仍然希望能

    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他不想死。我又看到有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从他的昏

    暗的眼里射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看到花。我迷惑了,惘然地看着他

    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走去。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大的转变。我过的是同以前迥乎不

    同的生活。在学校里过了六天以后,照例要回到我不高兴回去的家里看看;因而

    也就常逢到老人。每见一次面,我总觉得老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比上一次要坏些,哼哼也剧烈些。但我仍然一直见面见到现在,每次都看到他从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这光,在我心里,连续地打着烙印。我并不愿意老人死,甚至连想到也会使

    我难过。但我却固执地觉得生命对他已经没了意义。从人生的路上跋涉着走到现

    在,过去是辛酸的,回望只见到灰白的一线微痕;现在又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将来呢?只要一看到自己拖了孤伶的背影蹒跚地向前走着的时候,走向将来,不

    正是这样一个情景么?在将来能有什么呢?没有希望,没有花。但我抬头又看到

    我面前这位蝙蝠脸的老人,看到他低垂着注视着地面的眼光,充满了神秘的生命

    力,这眼光告诉我们,他永远不回头看,他只向前看,而且在前面他真的又看到

    闪烁的希望,灿烂的花。我迷惑了。对我,这蝙蝠脸是个谜,这从昏暗的眼里射

    出的神秘的光更是个谜。就在这两重谜里,这老人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

    里。谁知道这神秘的光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呢?

    1935年5月2日夜来香花开的时侯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我想到王妈。我不能忘记,在我刚走出童年的几年中,不知道有几个夏夜里,当闷热渐渐透出了凉意,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儿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纺车的声音,混

    着一阵阵的夜来香的幽香,流了进来。倘若走出去看的话,就可以看到,一盏油

    灯放在夜来香丛的下面,昏黄的灯光照彻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离的影子投在墙

    上,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墙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

    动着。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来的。当我从故乡里来到这个大

    都市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已经在我们家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那时,已经似乎

    很老了。对我,从那时到现在,是一个从莫名其妙的朦胧里渐渐走到光明的一

    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层薄纱。虽然到现在这层薄纱也没能撤

    去,但渐渐地却看到了一点儿光亮,于是有许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涂。就在这

    从朦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们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条歪曲铺满了石头的街

    上。王妈也跟了来。房子有点儿旧,墙上满是雨水的渍痕。只有一个窗子的屋里

    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这黑暗屋里消磨过去。院子里每

    一块土地都印着我的足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屋顶上在秋风里颤抖的小

    草,墙角檐下挂着的蛛网。但倘若笼统想起来的话,就只剩一团苍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记忆可靠的话,在我们搬到这苍黑的房子里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

    院子里就有了夜来香。当时颇有一些在一起玩的小孩,往往在闷热的黄昏时候聚

    在一块儿,仰卧在席上数着天空里飞来飞去的蝙蝠。但是最引我们注意的却是夜

    来香的黄花——最初只是一个长长的花苞,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还不开,还不开,蓦地一眨眼,再看时,长长的花苞已经开放成伞似的黄花了。在当时的

    心里,觉得这样开的花是一个奇迹。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着香气。王妈也很高

    兴。每天她总把所有开过的花都数一遍。当她数着的时候,随时有新的花在一闪

    一闪地开放着。她眼花缭乱,数也数不清。我们看了她慌张而又用心的神情,不

    禁一哄笑起来。就这样每一个黄昏都在奇迹和幽香里度过去。每一个夜跟着每一

    个黄昏走了来。在清凉的中夜里,当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王妈的投在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眼前渐渐地亮起来。以前我看王妈

    只像一个影子。现在我才发现她也同我一样的是一个活动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

    了她的身世。在小小的心灵里,我并想不到她这样大的年纪出来佣工有什么苦

    衷;我只觉得她同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她也应该同我们一样

    地快活。童稚的心岂能知道世界上还有不快活的事情吗?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到她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在严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

    她点着灯起来升炉子。冷风把她手吹得红萝卜似的开了裂,露出鲜红的肉来。我

    永远忘不掉这两只有着鲜红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气,这些都充

    分表示出一个北方农民的固执与倔强。但我在黄昏的灯下却常听到她不时吐出的叹息了。我从小就是孤独的。在我小小的心里,一向感觉到缺少点儿什么。我虽

    然从没叹息过,但叹息却堆在我的心里。现在听了她的叹息,我的心仿佛得到被

    解脱的痛快。我愿意听这样的低咽的叹息从这垂老的人的嘴里流出来。在她,不

    知因为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也总爱找着我说话。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她村里

    唯一的秀才,但没能捞上一个举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们排挤,不得

    已才出来佣工。有一个儿子,因为乡里没有饭吃,到关外做买卖去了。留下一个

    媳妇在这大城里,似乎也不大正经。她又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怎样刚强,怎

    样有本领,和许多别的美德;但谁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着走出来谋生,只落得几声叹息呢?

    以后,这叹息就时时可以听到。她特别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

    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赶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冬天早晨用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生炉子。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她郑重

    其事地数着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里,晚秋的黄昏里,却连续听到她的叹息,这

    叹息在沉寂里回荡着,更显得凄冷了。她仿佛时常有话要说。被追问的时候,却

    什么也不说,脸上只浮起一片惨笑。有时候有意与无意之间,又说到她年轻时候

    的倔强,她的秀才丈夫。往往归结说到她在关外做买卖的儿子。我们都可以看出

    来,这老人怎样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儿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写过几封信给

    她的儿子,但终于也没能得到答复。这老人心里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儿子来了信。信里说

    的,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满意,只告诉她,他在关外勤苦几年挣的钱都给别人骗

    走了;他因为生气,现在正病着,结尾说:“倘若母亲还要儿子的话,就请汇钱给

    我回家。”这样一封信给她怎样的影响,我们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出。连着叹了几口

    气以后,她并没说什么话,但脸色却更阴沉了。这以后,没有叹气,我们只看到

    眼泪。

    我前面不是说,我渐渐从朦胧里走向光明里去么?现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

    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个人嘴角常挂着的微笑后面有着怎样的冷酷;我

    看出大部分的人们都给同样黑暗的命运支配着。王妈就在这冷酷和黑暗的命运下

    呻吟着活下来。我看透了这老人的眼泪里有着无量的凄凉。我也了解了她的寂

    寞。

    在这时候,我们又搬了一次家,只不过从这条铺满了石头的街的中间移到南

    头。王妈仍然跟了来。房子比以前好一点儿,再看不到四壁的雨痕和蜘蛛。每座

    屋子也都有了两个以上的窗子,而且窗子上还有玻璃。尤其使我满意的是西屋前

    面两棵高过房檐的海棠。时候大概是春天,因为才搬进来的时候,树上还开满着

    一团团的花。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概因为院子大了一点儿吧,满院里,除了一

    个大水缸养着子午莲和几十棵凤仙花和其他杂花以外,便只看到一丛丛的夜来

    香。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有许多地方要摆出安详的样子来;但在夏天的黄昏时

    候,却仍然做着孩子时候做的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数着天上飞来飞去的蝙蝠。看

    着夜色慢慢织入夜来香丛里,一片朦胧的薄暗。一眨眼,眼前已经是一片黄黄的

    伞似的花了。跟着又有幽香流过来。夜里同蚊子打过了仗,好容易睡过去。各样

    的梦做过了以后,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点儿白,听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走出去,就可以看到王妈的黑大的投在墙上的影子在合着

    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王妈更老了。但我仍然只看到她的眼泪。在她高兴的时候,她又谈到她的秀

    才丈夫,她的不大正经的儿媳妇,和她病倒在关外的儿子。她仍然提着篮子出去

    买菜,冬天老早起来生炉子,从她走路的样子上看来,她真有点儿老了;虽然她

    自己在别人说她老的时候还在竭力否认着。她有颗简单纯朴的心。因了年纪更大

    的关系,这颗心似乎就更纯朴简单。往往因为少得了一点儿所应得的东西,我们

    就可以看到她的干瘪了的嘴并拢在一起,腮鼓着。似乎要有什么话从里面流了出

    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往往是没有什么流出的。倘若有人意外地给了她点儿什

    么,我们也可以意外地看到这老人从心里流出来的快意的笑了。她不会做荒唐的

    梦,极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她有一颗简单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寂寞的老人就在这寂寞里活下去。上天给了她一个

    爽直的性情,使她不会向别人买好,不会在应当转圈的时候转圈。因为这,在许

    多极琐碎的事情上,她给了别人一点儿小小的不痛快,她自己却得到一个更大的

    不痛快。这时候,我们就见她在把干瘪了的嘴并拢以后,又在暗暗地流着眼泪

    了。我们都知道,这眼泪并不像以前想到她儿子时的那眼泪那样有意义。这样的

    眼泪流多了,顶多不过表示她在应当流的泪以外,还有多余的泪,给自己一点儿

    轻松。泪流过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兴地在屋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了。她有

    一颗同孩子一样的简单的心。

    在没搬家过来以前,我已经到一个在城外的四面满是湖田和荷池的学校里去

    读书,就住在那里。只在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学校里死沉的空气里住过六天以

    后,到家里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进门先看到王妈的欢乐的微笑。等到踏着

    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心里竟觉得意外地轻松。这样的情形似乎也延长不算很短的

    一个期间。虽然我自己的心情随时都有着变化,生活却显得惊人的单调。回看花

    开花落,听老先生沙着声念古文,拼命地在饭堂里抢馒头,感情冲动的时候,也

    热烈地同别人打架,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

    又忘记了是多少时候以后,是星期日,当时我从学校里走回家去的时候,我

    看到一个黄瘦、个儿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们搬移着桌子之类的东西。旁人告诉

    我,这就是王妈的儿子。几个月以前她把储蓄了几年的钱都汇给他,现在他居然

    从关外回到家来了。但带回来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个有着几乎各类

    的一个他那样用自己的力量来换面包的中年人所能有的病的身子,和一双连霹雳

    都听不到的耳朵。但终于是个活人,是她的儿子,而且又终于回到家里来了。

    王妈高兴。在垂暮的老年,自己的独子,从迢迢的塞外回到她跟前来,这样

    奇迹似的遭遇怎能不使她高兴呢?说到儿子的身体和病,她也会叹几口气,但儿

    子终于是儿子,这叹息掩不过她的高兴的,不久,她那不大正经的媳妇也不知从

    哪里名正言顺地找了来,于是一个小家庭就组成了。儿子显然不能再干什么重劳

    力的活儿了,但是想吃饭除了劳力之外又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

    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看到她那说话也需要打手势的儿子在咳嗽着一出一进地挑

    着满桶的水卖钱了。

    这以后,对王妈,对我们家里的人,有一个惊人的大转变。从她那里,我们

    再听不到叹息,看不到眼泪,看到的只有微笑。有时儿子买了一个甜瓜或柿子,甚至几个小小的梨,拿来送给母亲吃。儿子笑,不说话;母亲也笑,更不说话。

    我们都可以看出来这笑怎样润湿了这老人的心。每逢过节,或特别日子的时候,儿子把母亲接回家去。当吃完儿子特别预备的东西走回来的时候,这老人脸上闪

    着红光。提着篮子买菜也更带劲,冬天早晨也更起得早。生命对她似乎是一杯香

    醪。她高兴地活下去,没有了寂寞,也没有了凄凉,即便再说到她丈夫的时候,也只有含着笑骂一声:“早死的死鬼!”接着就兴高采烈地夸起自己年轻时的美德

    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眼看着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几

    十年,现在这希望才在她心里开成了花。

    日子又平静地过下去。微笑似乎没离开过她。这老人正做着一个天真的梦。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的时间。中间我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暑假,每天黄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数着天上的蝙蝠。夜来香每天照例一闪便开了。我们欣赏

    着花的香,王妈更起劲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数着每天开过的花。但在暑假过了以

    后,当我再每星期日从学校里走回家来的时候,我看到空气似乎有点儿不同。从

    王妈那里我又常听到叹息了。她又找着我说话,她告诉我,儿子常生病,又聋。

    虽然每天拼命挑水,在有点儿近于接受别人恩惠的情形下接了别人的钱,却连肚

    皮也填不饱。这使他只有更拼命;然而结果,在已经有了的病以外,又添了其他

    可能的新病。儿媳妇也学上了许多新的譬如喝酒抽烟之类的毛病。她丈夫自然不

    能满足她;凭了自己的机警,公然在她丈夫面前同别人调情,而且又进一步姘居

    起来了。这老人早起晚睡侍候别人颜色挣来的钱,以前是被严谨地锁在一个箱子

    里的,现在也慢慢地流出来,换成面包,填充她儿子的肚皮了。她为儿子的病焦

    灼,又生媳妇的气;却没办法。这有一颗简单的心的老人只好叹息了。

    儿子病的次数加多起来,而且也厉害起来。在很短的期间,这叹息就又转成

    眼泪了。以前是因为有幻想和希望而不能捉到才流泪;现在眼看着幻想和希望要

    在自己手里破碎,这泪当然更沉痛了。我虽然不常在家里,但常听人们说到,每

    次她从儿子那里回来的时候,总带回来惊人多的叹息和眼泪。问起来,她就说到

    儿子怎样病,几天不能挑水,柴米没有,媳妇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

    在静寂的中夜里,就又常听到她低咽的暗泣。她现在再也没有心绪谈到她的秀才

    丈夫,夸耀自己年轻时的美德,处处都表示出衰老的样子。流泪成了日常的工

    作;泪也终于流不完。并没延长了多久,她有了病,眼也给一层白膜障上了。她

    说,她不想死。真的,随处都表示出,她并不想死。她请医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葱叶包起七个活着的蜘蛛生生吞下去,以及一切的偏方正方。为了自己的身

    子,她几乎忘掉了一切。大约有几个月以后吧,身子好了,却只剩下了一只眼。

    她更显得衰老了。腰佝偻着,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用。走路的时

    候,只是用手摸索着走上去。每次我看她拿重一点儿的东西而曲着背用力的时

    候,看到她从儿子那里回来含着泪慢慢地踱进自己的幽暗的小屋里去的时候,我

    真想哭。虽然失掉一只眼睛,但并没有失掉了固有的性情,她仍然倔强,仍然不

    会买好,不会在应当转圈的时候转圈;也就仍然常常碰到点儿小不痛快,流两次

    无所谓的眼泪。她同以前一样,有着一颗简单又纯朴的心。

    四年前,为了一个近于荒诞的理想,我从故乡来到这辽远的故都里。我看到

    的自然是另一个新的世界,但这世界却不能吸引着我;我时常想到王妈,想到她

    数夜来香的神情,想到她红萝卜似的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时候,迎着我的是她的欢迎的微笑。只有我了解她这笑是怎样勉强做出来的。前年

    的冬天,我又回家去。照例一阵微微的晕眩以后,我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以前

    笑着欢迎我的王妈到哪里去了呢?问起来,才知道这老人已经回老家去了。在短

    短的半年里,她又遭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因为看到放在儿子身上的希望和幻

    想渐渐渺茫起来,又因为自己委实得有点儿老了,于是就用勉强存起来的一点儿

    钱在老家托人买了一口棺材。这老人已经看透了自己一生决定了不过是这么回

    事;趁着没死的时候,预备点儿东西,过一个痛快的死后的生活吧。但这口棺材

    却毫无理由地被她一个先死去的亲戚占去了。从年轻时候守节受苦,到垂老的暮

    年出来佣工,辛苦了一生,老把自己的希望和幻想拴在儿子身上,结果是幻灭;

    好容易自己又制了一个死后的美丽的梦,现在又给打碎了。她不懂怎样去诉苦,也没人可诉。这颗经了七十年痛创的简单又纯朴的心能容得下这些破损吗?她终

    于病倒了。

    正要带着儿子和媳妇回老家去养病的时候,儿子竟然经不起病的摧折死去

    了。我不忍去想象,悲哀怎样啮着这老人的心。她终于回了家。我们家里派了一

    个人去送她。临走的时候,她还带着恳乞的神气说:“只要病好了,我还回

    来。”生命的火还在她心里燃烧着,她不想死的。在严冬的大风雪里,在灰暗的长

    天下,坐在一辆独轮小车上,一个垂老的人,带了自己独子的棺材,带了一个艰

    苦地追求了一辈子而终于得到的大空虚,带了一颗碎了的心,回到自己的故乡里

    去,把一切希望和幻想都抛到后面,人们大概总能想象到这老人的心情吧!我知

    道会有种种的幻影在她眼前浮掠,她会想到过去自己离开家时的情景,然而现在

    眼前明显摆着的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黑洞,一切就都归到这洞里去。车走上一个

    小木桥的时候,忽然翻下河去,这老人也被倾到水里。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浑身

    都结了冰。她自己哭了,别人也都哭起来。人生到这样一个地步,还有什么话可

    以说呢?这纯朴的老人也不能不咒骂自己的命运了。

    我不忍去想象,她怎样在那穷僻的小村里活着的情形。听人说,剩下的一只

    眼睛也哭得失了明。自己的房子已经卖给别人,只好借住在亲戚家里。一闭眼,我就仿佛能看到她怎样躺到床上呻吟,但没有人去理会她;她怎样起来沿着墙摸

    索着走,她怎样呼喊着老天。她的红萝卜似的开了裂口流着红血的手在我眼前颤

    动……以前存的钱一个也没能剩下,她一定会回忆到自己困顿的一生,受尽人们

    的唾弃,老年也还免不了早起晚睡侍候别人的颜色;到死却连自己一点儿无论怎

    样不能成为希望和幻想的希望和幻想都一个不剩地破碎了去。过去的黑影沉重地

    压在她心头。人到欲哭无泪的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听不到她的消息,我

    只有单纯地有点近于痴妄地希望着,她能好起来,再回到我们家里去。

    但这岂是可能的呢?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就听人说,王妈死了。我哭

    都没哭,我的眼泪都堆在心里,永远地。现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认识了怎样叫人

    生,怎样叫命运。——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挤满了夜来香。黄昏里我仍然坐在院子

    里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没有心绪再数蝙蝠了。在沉寂里,夜

    来香自己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却没有人再去数它们。半夜里,当我再从飘忽的梦

    境里转来的时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听不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自

    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面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历乱的枝影晃动。一切都死样的

    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整夜散放着幽香的夜来香的伞似的黄花枝枝都枯萎了。没了王妈,夜来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1935年WaLA

    总有一个女孩子的面影飘动在我的眼前: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这面

    影对我这样熟悉,却又这样生疏。每次当它浮起来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去理

    会,它只是这么摇摇曳曳地在我眼前浮动一会儿,蓦地又暗淡下去,终于消逝到

    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记忆也自然会随了这消逝去的影子追上去,一直追到六

    年前的波兰车上。

    也是同现在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天气,我在赤都游了一整天以后,脑海里装满

    了红红绿绿的花坛的影像,走上波德通车。我们七个中国同学占据了一个车厢,谈笑得颇为热闹。大概快到华沙了吧,车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忽然走进一个年

    轻的女孩子来。我只觉得有一个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还没等我细看的时

    候,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地理知识本来不高明。在国内的时候,对波兰我

    就不大清楚,对波兰的女孩子更模糊成一团。后来读到一位先生游波兰描写波兰

    女孩子的诗,当时的印象似乎很深,但不久就渐渐淡了下来,终于连一点儿痕迹

    都没有了。然而现在自己竟到了波兰,而且对面就坐了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孩子:

    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倘若在国内的话,七个男人同一个孤身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们即使再道

    学,恐怕也会说一两句带着暗示的话,让女孩子红上一阵脸,我们好来欣赏娇羞

    含怒然而却又带笑的态度。然而现在却轮到我们红脸了。女孩子坦然地坐在那

    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把我们七个异邦的青年男子轮流看了一遍,似乎想要说

    话的样子。但我们都仿佛变成在老师跟前背不出书来的小学生,低了头,没有一

    个人敢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女孩子先开了口。她大概知道我们不能说波兰话,只

    用德文问我们会说哪一国的话。我们七个中有一半没学过德文。我自己虽然学

    过,但也只是书本子里的东西。现在既然有人问到了,也只好勉强回答说自己会

    说德文。谈话也就开始了,而且还是愈来愈热闹。我们真觉得语言的功用有时候

    并不怎样大,静默或其他别的动作还能表达更多更复杂更深刻的思想。当时我们

    当然不能长篇大论地叙述什么,有的时候竟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这时我们便相

    对一笑,在这一笑里,我们似乎互相了解了更多更深的东西。刚才她走进来的时

    候,先很小心地把一个坐垫放在座位上,然后坐下去。经过了也不知道多少时

    候,我蓦地发现这坐垫已经移到一位中国同学的身子下面去;然而他们两个人都

    没注意到,当时热闹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了。

    在满洲里的时候,我们曾经买了几瓶啤酒似的东西。一路上,每到一个大车

    站,我们就下去用铁壶提开水来喝,这几瓶东西却始终珍惜着没有打开。现在却

    仿佛蓦地有一个默契流过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一位同学匆匆忙忙地找出来了一瓶

    打开,没有问别人,其余的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帮忙找杯子,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儿

    反对的意思。不用说,我们第一杯是捧给这位美丽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

    不喝,问我这是什么。我本来不很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反正不过是酒一类的东

    西,而且我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个酒字,就顺口回答说:“是

    酒。”她于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着笑仿佛谴责似的问着我说:“你说是酒?”这双眼睛这样大,这样亮,又这样圆,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这一切深深

    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本来没有意思辩解,现在更没话可说,其实也不能说什么话

    了。她没有再说什么,拿出她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我们吃。我们又吃又喝,忘记

    了现在是在火车上,是在异域;忘记了我们是初相识的异国的青年男女,根本忘

    记了我们自己,忘记了一切。她皮包里带着许多相片,她一张一张地拿给我们

    看。我们也把我们身边带的书籍画片,甚至连我们的毕业证书都找出来给她看。

    小小的车厢里充满了融融的欣悦。一位同学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毫不忸

    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们的簿子上:Wala,一个多么美妙令人一听就神往的名

    字!

    大概将近半夜了吧,我走到另外一个车厢里想去找一个地方睡一会儿。终于

    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位子。对面坐了一位大鼻子的中年人。才一出国,看到满

    车外国人,已经有点儿觉得生疏;再看了他这大鼻子,仿佛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

    童话的国土里来,有说不出的感觉。这大鼻子仿佛有魔力,把我的眼睛吸住,我

    非看不行。我敢发誓,我一生还没有看到这样大的鼻子。他耳朵上又罩上了无线

    电收音机,衬上这生在脸正中的一块大肉,这一切合起来凑成一幅奇异的图案

    画,看了我再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偏又高兴同我说话,说着破碎的英语,一手

    指着自己的头,一手指着远处坐着的Wala,头摇了两摇,奇异的图案画上浮起一

    丝鄙夷微笑。我抬起头来看了看Wala,才发现她头上戴了一顶红红绿绿的小帽

    子。刚才我竟没有注意到,我的全部精神都让她的淡红的双腮同圆圆的大眼睛吸

    住了。现在忽然发现她头上的小帽子,只觉得更增加了她的妩媚。一直到现在我

    还不明白,这位中年人为何讨厌这一顶同她的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

    我现在已经忆不起来,我们是怎样分的手。大概是我们,至少是我,坐着朦

    朦胧胧地睡了会儿,其间Wala就下了车。我当时醒了后确曾觉得非常值得惋惜,我们竟连一声再会都没能说,这美丽的女孩子就像神龙似的去了。我仿佛看了一

    个夏夜的流星。但后来自己到了德国,蓦地投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整天让工作

    压得不能喘一口气。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无论是做学生,是教书,尽有余裕的时

    间让自己的幻想出去飞一飞,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

    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摹绘给自己种种金色的幻影,然后再回到这个世界里

    来。现在每天对着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现实,自己再没有余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的影子似乎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这样就过去了

    六个年头。

    前两天,一个细雨萧索的初秋的晚上,一位中国同学到我家里来闲谈。谈到

    附近一个菜园子里新近来了一个波兰女孩子在工作。这女孩子很年轻,长得又非

    常美丽,父母都很有钱。在波兰刚中学毕业,正要准备进大学的时候,德国军队

    冲进波兰。在听过几天飞机大炮以后,于是就来了大恐怖,到处是残暴与血光。

    在风声鹤唳的情况里过了一年,正在庆幸着自己还能活下去的时候,又被希特勒

    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运到德国来,终于被派到哥廷根

    来,在这个菜园子里做下女。她天天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一生还

    没有做过这样的苦工。出门的时候,衣襟上还要挂上一个绣着P字的黄布,表示

    她是波兰人,让德国人随时都能注意她的行动;而且也只能白天出门,晚上出去

    捉起来立刻入监狱。电影院戏院一类娱乐的地方是不许她去的。衣服票鞋票当然领不到,衣服鞋破了也只好将就着穿,所以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衣

    服是破烂不堪的,脚下穿的又是木头鞋。工资少到令人吃惊。回家的希望简直更

    渺茫,只有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的故乡,她的父母!我的朋友也不由

    得叹了一口气。

    我的眼前电火似的一闪,立刻浮起Wala的面影,难道这个女孩子就是Wala

    么?但立刻我又自己否认,这不会是她的,天下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然而立

    刻又想到,这女孩子说不定就是Wala,而且非是她不行;命运是非常古怪的,它

    有时候会安排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这样,我的脑海里纷乱成一团,躺下无论如

    何也睡不着,伏在枕上听窗外雨声滴着落叶,一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晨起来,到研究所去的时候,我就绕路到那菜园子去。这里我以前

    本来是常走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但今天我看到这绿绿的菜畦,黄了叶子的苹果

    树,中间一座两层的小楼,我的眼前发亮,一切都蓦地对我生疏起来,我仿佛第

    一次看到这许多东西,我简直失了神似的,觉得以前菜畦没有这样绿,苹果树的

    叶子也没有黄过,中间并没有这样一座小楼。但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有这

    样一座楼,小小的红窗子就对着黄了叶子的苹果林,小巧得古怪又可爱。我注视

    这窗口,每一刹那我都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女孩子的头探出来,而且这就是

    Wala。在黄了叶子的苹果树下面,我也每一刹那都在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秀挺

    的少女的身影出现,而且这也就是Wala。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带了一颗失望的

    心走到研究所,工作当然做不下去。黄昏回家的时候,我又绕路从这菜园子旁边

    走过,我直觉地觉得反正在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的小楼里有一个Wala在;但我却没

    有一点儿愿望再看这小楼,再注视这窗口,只匆匆走过去,仿佛是一个被检阅的

    兵士。

    以后,我每天要绕路到那菜园子附近去走上两趟。我什么也没看到,而且我

    也不希望看到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是Wala了。不看到,自

    己心里终究有一个极渺茫极不成希望的希望:说不定她就真是Wala。怀了这渺茫

    的希望,回到家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种种奇幻的世界

    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给自己摹描种种金色的幻影。这幻想会自然而

    然地把我带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虚处看去,也自然而

    然地有一个这样熟悉而又这样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摇摇曳曳地浮现起来:淡红的

    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这似乎平淡然而却又很深刻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因为,我已经再不怀疑,即使这女孩子不是Wala,但Wala的命运也不会同这女孩

    子的有什么区别,或者还更坏。她也一定是在看过残暴与血光以后,被另外一个

    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拖到德国来,在另一块德

    国土地上,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出门的时候也同样要挂上一个P

    字黄牌,同样不能看到她的父母,她的故乡。但我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两样呢?

    不正有另一群兽类在千山万山外自己的故乡里散布残暴与火光吗?故乡的人们也

    同样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自己也同样不能见到自己的家属,自己

    的故乡。“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我们连“相逢”的机会都没有,我真希望我们这

    曾经一度“相识”者能够相对流一点儿泪,互相给一点儿安慰。但是,即使她现在

    有泪,也只好一个人独洒了,她又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小过,小到令人连呼吸都不自由;但现在我却觉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

    的人海里,找寻她,不正像在大海里找寻一粒芥子么?我们大概终不能再会面

    了。

    1941年于德国哥廷根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

    塔什干毕竟是一个好地方。按时令来说,当我们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秋

    天,淡红淡黄斑驳陆离的色彩早已涂满了祖国北方的山林;然而这里还到处盛开

    着玫瑰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玫瑰花——有的枝干高得像小树,花朵大得像芍

    药、牡丹。

    我就在这样的玫瑰花丛旁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

    我们从城外的别墅来到市内,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男孩。在一个很大

    的广场里,一边是纳瓦依大剧院,一边是为了招待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各国代表而

    新建的富有民族风味的塔什干旅馆,热情的塔什干人民在这里聚集成堆,男女老

    少都有。在这样一堆堆的人群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怎么能引起我们的注意

    呢?

    但是,正当我们站在汽车旁边东张西望的时候,忽然听到细声细气的儿童的

    声音,说的是一句英语:“您会说英国话吗?”我低头一看,才看到一个十二三岁

    的小男孩。他穿了一件又灰又黄带着条纹的上衣,头发金黄色,脸上稀稀落落有

    几点雀斑,两只蓝色的大眼睛一闪忽一闪忽的。

    这个小孩子实在很可爱,看样子很天真,但又似乎懂得很多的东西。虽然是

    个男孩,却又有点儿像女孩,羞羞答答,欲进又退,欲说又止。

    我就跟他闲谈起来。他只能说极简单的几句英国话,但是也能把自己的意思

    表达出来。他告诉我,他的英文是在当地的小学里学的,才学了不久。他有一个

    通信的中国小朋友,是在广州。他的中国小朋友曾寄给他一个什么纪念章,现在

    就挂在他的内衣上。说着他就把上衣掀了一下。我看到他内衣上的确别着一个圆

    圆的东西。但是,还没有等我看仔细,他已经把上衣放下来了。仿佛那一个圆圆

    的东西是一个无价之宝,多看上两眼,就能看掉一块似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

    到,这一个看来极其平常的中国徽章在他的心灵里占着多么重要的地位;也可以

    看到,中国和他的那一个中国小朋友,在他的心灵里占着多么重要的地位。

    我同这一个塔什干的男孩子第一次见面,从头到尾,总共不到五分钟。

    跟着来的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在白天,上午和下午都在纳瓦依大剧院里开会。代表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发

    言,愤怒控诉殖民主义的罪恶。我的感情也随着他们的感情而激动,而昂扬。

    一天下午,我们正走出塔什干旅馆,准备到对面的纳瓦依大剧院里去开会。

    同往常一样,热情好客的塔什干人民,又拥挤在这一个大广场里,手里拿着笔记

    本,或者只是几张白纸,请各国代表签名。他们排成两列纵队,从塔什干旅馆

    起,几乎一直接到纳瓦依大剧院,说说笑笑,像过年过节一样。整个广场成了一

    个欢乐的海洋。

    我陷入夹道的人堆里,加快脚步,想赶快冲出重围。

    但是,冷不防,有什么人从人丛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吃了

    一惊,定神一看,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一个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的小男孩。

    也许上次几分钟的见面就足以使得他把我看作熟人。总之,他那种胆怯羞涩的神情现在完全没有了。他拉住我的两只手,满脸都是笑容,仿佛遇到了一个多

    年未见十分想念的朋友和亲人。

    我对这一次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高兴。我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我

    怎么竟会忘掉了呢?”但是,还有人等着我一块儿走,我没有法子跟他多说话,在

    又惊又喜的情况下,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话好。他告诉我:“后天,塔什干的红领

    巾要到大会上去献花,我也参加。”我就对他说:“那好极了。我们在那里见面

    吧!”

    我倒是真想在那一天看到他的。第二次的见面,时间比第一次还要短,大概

    只有两三分钟。但是我却真正爱上了这一个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的小孩子。我

    心里想:第一次见面是不期而遇,我没有能够带给他什么东西当做纪念品。第二

    次见面又是不期而遇,我又没有能够带给他什么东西当做纪念品。我心里十分不

    安,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有点儿惭愧的感觉。

    跟着来的仍然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大会开到了高潮,事情就更多了。但是,我同那个小孩子这一次见面以后,我的心情同第一次见面后完全不同了。不管我是多么忙,也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的思想里总常常有这个小孩子的影子。它几乎霸占住我整个的心。我把所有的

    希望都寄托在他要到大会上去献花的那一天上。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气氛本来就非常热烈的大会会场,现在更热烈了。成千

    成百的男女红领巾分三路涌进会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队红领

    巾走上主席台给主席团献花。这一队红领巾里面,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也不过

    五六岁,还没有主席台上的桌子高;但也站在那里,很庄严地朗诵诗歌;头上缠

    着的红绿绸子的蝴蝶结在轻轻地摆动着。主席台上坐着来自三四十个国家的代表

    团的团长,他们的语言不同,皮肤颜色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会制度不同;但

    是现在都一起站起来,同小孩子握手拥抱,有的把小孩子高高地举起来,或者紧

    紧地抱在怀里。对全世界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它象征着全世界爱好

    和平的人们的大团结。我注意到有许多代表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

    我也非常感动。但是我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情:我要发现那一个塔什干的男

    孩。我特意带来了一张丝织的毛主席像,想送给他,好让他大大地高兴一次。我

    到处找他,挨个看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男孩的衣服都一样;女孩子穿着

    短裙子,男女小孩还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如果想在男小孩中间分辨出哪个是哪

    个,那就十分困难了。我看来看去,眼睛都看花了。我眼前仿佛成了一片红领巾

    和红绿蝴蝶结的海洋,我只觉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可是要想在这一片海洋里

    捞什么东西,却毫无希望了。一直等到这一大群孩子排着队退出会场,那一张有

    着金黄色的头发、上面长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和稀稀落落的雀斑的脸,却无论如

    何也没有找到。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失望。但是我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怪我自己疏

    忽大意,既没有打听那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处、他的学校和班

    级。当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告诉我要来献花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们竟

    会见不到面。现在想打听,也无从打听起了。

    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

    就焦急不堪。但是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了希望。每一次走过广场的时候,我都特别注意向四下里看,我暗暗地想:也许会像我们第二次见面那样,那个男孩子会

    蓦地从人丛中跳出来,两只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结果却仍然是失望。

    会议终于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就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

    都阿拉木图去做五天的访问。在这一天的黄昏,我特意到广场上去散步,目的就

    是寻找那一个男孩子。

    我走到一个书亭附近去,看到台子上摆满了书。亚非各国作家作品的俄文和

    乌兹别克文译本特别多,特别引人注目。有许多人挤在那里买书。我在那里站了

    一会儿,想在拥挤的人堆里发现那个男孩子。

    我走到大喷水池旁。这是一个大而圆的池子,中间竖着一排喷水的石柱。这

    时候,所有的喷水管都一齐开放,水像发怒似的往外喷,一直喷到两三丈高,然

    后再落下来,落到墨绿的水池子里去。喷水柱里面装着红绿电灯,灯光从白练似

    的水流里面透了出来,红红绿绿,变幻不定,活像天空里的彩虹。水花溅在黑色

    的水面上,翻涌起一颗颗的珍珠。

    我喜欢这一个喷水池,我在这里站了很久。但是我却无心欣赏这些红红绿绿

    的彩虹和一颗颗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那一个小孩子的。

    我走到广场两旁的玫瑰花丛里去,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这里的玫瑰花

    又高又大又多,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棵。人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一片矮小的树林

    子。在黄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花朵颜色有点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黄的,哪

    一朵是红的,哪一朵又是红里透紫的。但是,芬芳的香气却比白天阳光普照下还

    要浓烈。我绕着玫瑰花丛走了几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气是多么浓烈,我却仍然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来寻找那一个男孩子的。

    我当时就想到,我这种做法实在很可笑,哪里就会那样凑巧呢?但是我又不

    愿意承认我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天底下凑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吗?我为什么

    就一定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呢?我决不放弃这万一的希望。

    但是,结果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我到处找来找去,终于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走

    回旅馆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明,我们就乘飞机到阿拉木图去了。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

    访问了五天之后,又在一天的下午飞回塔什干来。

    我们这一次回来,只能算是过路,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这

    一次离开同上一次不一样,这是真正的离开。

    这一次我心里真正有点儿急了。

    吃过晚饭,我又走到广场上去。我走近书亭,上面写着人名书名的木牌还立

    在那里。我走过喷水池,白练似的流水照旧泛出了红红绿绿的光彩。我走过玫瑰

    花丛,玫瑰在寂寞地散放着浓烈的香气。我到处徘徊流连,我是怀着满腔依依难

    舍的心情,到这里来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别的。

    实在出我意料,当我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从远处看到旅馆门口有几个小男孩

    挤在那里,向里面探头探脑。我刚走上台阶,一个小孩子一转身,突然扑到我的

    身边来:这正是我已经寻找了许久而没有找到的那一个男孩。这一次的见面带给

    他的喜悦,不但远非第一次见面时的喜悦可比,也决非第二次见面时他的喜悦可

    比。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双脚都在跳;松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腰,脸上兴奋得一片红,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过去五天,他天天都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里呢?”

    “我猜您还在这里。”

    “别的代表都已经走了,你这猜想未免太大胆了。”

    “一点儿也不大胆,我现在不是找到您了吗?”

    我大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是一次在濒于绝望中的意外的会见。中国旧小说里有两句话:“踏破铁鞋无

    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并不能写出我当时的全部心情。“蓦然回头,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也只能描绘出我的心情的一小部分。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

    奇迹;现在我却感觉到,世界上毕竟是有奇迹的,虽然我对这一个名词的理解同

    许多人都不一样。

    我当时十分兴奋,甚至有点儿慌张。我说了声:“你在这里等我,不要

    走!”就跑进旅馆,连电梯也来不及上,飞快地爬上五层楼,把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的礼物拿下来,又跑到餐厅里找中国同志要毛主席纪念章,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出

    去。我送给那一个男孩子一张织着天安门的杭州织锦和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我亲手给他别在衣襟上。同他在一块儿的三四个男孩子,我也在每个人的衣襟上

    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这一些孩子简直像一群小老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

    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使劲地亲吻。在惊惶失措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清

    脆的吻声。

    我现在再不能放过机会了,我要问一下他的姓名和住址。他就在我的笔记本

    上写了:谢尼亚?黎维斯坦。我们认识了也好多天了,在这临别的一刹那,我才知

    道了他的名字。我叫了他一声:“谢尼亚!”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只写了姓名和

    地址,他似乎还不满意,他又在后面加上了几句话: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亲爱的季羡林!希望您以后再回到塔什干来。再见

    吧,从遥远的中国来的朋友!

    谢尼亚

    有人在里面喊我,我不得不同谢尼亚和他的小朋友们告别了。

    因为过于兴奋,过于高兴,我在塔什干最后的一夜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翻

    来覆去地想到这一次奇迹似的会见。这一次会见虽然时间仍然不长,但是却很有

    意义。在我这方面,我得到机会问清楚这个小孩子的姓名和地址,以便以后联

    系;不然的话,他就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大海里,永远不会再找到了。在小孩子方

    面,他找到了我,在他那充满了对中国的热爱的小小的心灵里,也不会永远感到

    缺了什么东西。这十几分钟会见的意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我站起来,拉开窗幔:对面纳瓦依大剧院

    的霓虹灯还在闪闪发光。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那一丛丛的玫瑰花的

    确是看不清楚了;但是,根据方向,我依然能够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我也知

    道,在黑暗中,它们仍然在散发着芬芳浓烈的香气。

    1961年7月5日两个乞丐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但是两个乞丐的影像总还生动地储存在我的记忆

    里,时间越久,越显得明晰。我说不出理由。

    我小的时候,家里贫无立锥之地,没有办法,六岁就离开家乡和父母,到济

    南去投靠叔父。记得我到了不久,就搬了家,新家是在南关佛山街。此时我正上

    小学。在上学的路上,有时候会在南关一带,圩子门内外,城门内外,碰到一个

    老乞丐,是个老头儿,头发胡子全雪样地白,蓬蓬松松,像是深秋的芦花。偏偏

    脸色有点儿发红。现在想来,这决不会是由于营养过度,体内积存的胆固醇表露

    到脸上来。他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会有什么佳肴美食可吃呢?这恐怕是一种什

    么病态。他双目失明,右手拿一根长竹竿,用来探路;左手拿一只破碗,当然是

    准备接受施舍的。他好像是无法找到施主的大门,没有法子,只有亮开嗓子,在

    长街上哀号。他那种动人心魄的哀号声,同嘈杂的市声搅混在一起,在车水马龙

    中,嘹亮清澈,好像上面的天空,下面的大地都在颤动。唤来的是几个小制钱和

    半块窝窝头。

    像这样的乞丐,当年到处都有。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久而久之,我对他注意了。我说不出理由。我忽然在内心里对他油然起了一点儿同情之感。

    我没有见到过祖父,我不知道祖父之爱是什么样子。别人的爱,我享受得也不

    多。母亲是十分爱我的,可惜我享受的时间太短太短了。我是一个孤寂的孩子。

    难道在我那幼稚孤寂的心灵里在这个老丐身上顿时看到祖父的影子了吗?我喜欢

    在路上碰到他,我喜欢听他的哀号声。到了后来,我竟自己忍住饥饿,把每天从

    家里拿到的买早点用的几个小制钱,统统递到他的手里,才心安理得,算是了了

    一天的心事,否则就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当我的小手碰到他那粗黑得像树皮一般

    的手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怜悯、喜爱、同情、好奇混搅在一起,最终

    得到的是极大的欣慰。虽然饿着肚子,也觉得其乐无穷了。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那

    几个还带着我的体温的小制钱时,难道不会感到极大的欣慰,觉得人世间还有那

    么一点儿温暖吗?

    这样大概过了没有几年,我忽然听不到他的哀叫声了。我觉得生活中缺了点

    儿什么。我放学以后,手里仍然捏着几个沾满了手汗的制钱,沿着他常走动的那

    几条街巷,瞪大了眼睛看,伸长了耳朵听。好几天下来,既不闻声,也不见人。

    长街上依然车水马龙,这老丐却哪里去了呢?我感到凄凉,感到孤寂。好几天心

    神不安。从此这个老乞丐就从我眼里消逝,永远永远地消逝了。

    差不多在同时,或者稍后一点儿,我又遇到了另一个老乞丐,仅有一点不同

    之处:这是一个老太婆。她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但蓬乱如秋后的杂草。面色黧

    黑,满是皱纹,一点儿也没有老头儿那样的红润。她右手持一根短棍。因为她也

    是双目失明,棍子是用来探路的。不知为什么,她能找到施主的家门。我第一次

    见到她,就是在我家的二门外面。她从不在大街上叫喊,而是在门口高喊:“爷

    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也许是因为,她到我们家来,从不会空手离开的,她

    对我们家产生了感情;所以,隔上一段时间,她总会来一次的。我们成了熟人。据她自己说,她住在南圩子门外乱葬岗子上的一个破坟洞里。里面是否还有

    棺材,她没有说。反正她瞎着一双眼,即使有棺材,她也看不见。即使真有鬼,对她这个瞎子也是毫无办法的。多么狰狞恐怖的形象,她也是眼不见,心不怕。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我今天回想起来,都有点儿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种扁豆。她不知从哪里弄了点儿扁豆

    种子,就栽在坟洞外面的空地上,不时浇点儿水。到了夏天,扁豆是不会关心主

    人是否是瞎子的,一到时候,它就开花结果。这个老乞丐把扁豆摘下来,装到一

    个破竹筐子里,拄上了拐棍,摸摸索索来到我家二门外面,照例地喊上几声。我

    连忙赶出来,看到扁豆,碧绿如翡翠,新鲜似带露,我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还不到十岁,虽有感情,决不会有现在这样复杂、曲折。我不会想象,这

    个老婆子怎样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刨土、下种、浇水、采摘。这真是一首

    绝妙好诗的题目。可是限于年龄,对这一些我都木然懵然。只觉得这件事颇有点

    儿不寻常而已。扁豆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然而老乞丐心中有我们一家,从她

    手中接过来的扁豆便非常非常不寻常了。这一点我当时朦朦胧胧似乎感觉到了,这扁豆的滋味也随之大变。在我一生中,在那以前我从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扁

    豆,在那以后也从未有过。我于是真正喜欢上了这一个老年的乞丐。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也没有过上几年。有一年夏天,正是扁豆开花结果的时

    候,我天天盼望在二门外面看到那个头发蓬乱鹑衣百结的老乞丐。然而却是天天

    失望,我又感到凄凉,感到孤寂,又是好几天心神不宁。从此这一个老太婆同上

    面说的那一个老头子一样,在我眼前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

    到了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我的年龄恐怕早已超过了当年这两个

    乞丐的年龄。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又突然想起了他俩。我说不出理由。不管我表面

    上多么冷,我内心里是充满了炽热的感情的。但是当时我涉世未久,或者还根本

    不算涉世,人间沧桑,世态炎凉,我一概不懂。我的感情是幼稚而淳朴的,没有

    后来那一些不切实际的非常浪漫的想法。两位老丐在绝对孤寂凄凉中离开人世的

    情景,我想都没有想过。在当年那种社会里,人的心都是非常硬的,几乎人人都

    有一副铁石心肠,否则你就无法活下去。老行幼效,我那时的心,不管有多少感

    情,大概比现在要硬多了。唯其因为我的心硬,我才能够活到今天的耄耋之年。

    事情不正是这样子吗?

    我现在已经走到了快让别人回忆自己的时候了。这两个老丐在我回忆中保留

    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今天即使还有像我当年那样心软情富的孩子,但是人间已

    经换过,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乞丐供他们回忆了。在我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出现我

    这样的人了。我心甘情愿地成为有这样回忆的最后一个人。

    1992年12月26日我的女房东

    我已经多次谈到我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

    我在这里还要再集中来谈。

    我不能不谈她。

    我们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共过安乐,也共过患难。在这漫长的时间内,她

    为我操了不知多少心,她确实像我自己的母亲一样。回忆起她来,就像回忆一个

    甜美的梦(本d书fen享搜索'雅书)。

    她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德国妇女。我初到的时候,她大概已有五十岁了,比我

    大二十五六岁。她没有多少惹人注意的特点,相貌平平常常,衣着平平常常,谈

    吐平平常常,爱好平平常常,总之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人。

    然而,同她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她在平常中有不平常的地方:她老

    实,她诚恳,她善良,她和蔼,她不会吹嘘,她不会撒谎。她也有一些小小的偏

    见与固执,但这些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这只能增加她的人

    情味,而绝不会相反。同她相处,不必费心机、设提防,一切都自自然然,使人

    如处和暖的春风中。

    她的生活是十分单调的、平凡的。她的天地实际上就只有她的家庭。中国有

    一句话说:妇女围着锅台转。德国没有什么锅台,只有煤气灶或电气灶。我的女

    房东也就是围着这样的灶转。每天一起床,先做早点,给她丈夫一份,给我一

    份。然后就是无尽无休地擦地板、擦楼道、擦大门外面马路旁边的人行道。地板

    和楼道天天打蜡,打磨得油光锃亮。楼门外的人行道,不光是扫,而且是用肥皂

    水洗。人坐在地上,绝不会沾上半点儿尘土。德国人爱清洁,闻名全球。德文里

    面有一个词儿Putzteufel,指打扫房间的洁癖,或有这样洁癖的女人。Teufel的意

    思是“魔鬼”,Putz的意思是“打扫”。别的语言中好像没有完全相当的字。我看,我的女房东,同许多德国妇女一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清扫魔鬼”。

    我在生活方面所有的需要,她一手包下来了。德国人生活习惯同中国人不

    同。早晨起床后,吃早点,然后去上班;十一点左右,吃自己带去的一片黄油夹

    香肠或奶酪的面包;下午一点左右吃午饭。这是一天的主餐,吃的都是热汤热

    菜,主食是土豆。下午四点左右,喝一次茶,吃点儿饼干之类的东西。晚上七时

    左右吃晚饭,泡一壶茶或者咖啡,吃凉面包、香肠、火腿、干奶酪,等等。我是

    一个年轻的穷学生,一无时间,二无钱来摆这个谱儿。我还是中国老习惯,一日

    三餐。早点在家里吃,一壶茶,两片面包。午饭在外面馆子里或学生食堂里吃,都是热东西。晚上回家,女房东把他们中午吃的热餐给我留下一份。因此,我的

    晚餐也都是热汤热菜,同德国人不一样,这基本上是中国办法。这都是女房东在

    了解了中国人的吃饭习惯之后精心安排的。我每天在研究所里工作了一整天之

    后,回到家来,能够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对女房东这

    番情意,我是由衷地感激的。

    晚饭以后,我就在家里工作。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女房东进屋来,把我的被

    子铺好,把被罩拿下来,放到沙发上。这工作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我自己尽可以做。但是,女房东却非做不可,当年她儿子住这一间屋子时,她就是天天这样做

    的。铺好床以后,她就站在那里,同我闲聊。她把一天的经历,原原本本,详详

    细细,都向我“汇报”。她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碰到了什么事情,到过什

    么地方,一一细说,有时还绘声绘形,说得眉飞色舞。我无话可答,只能洗耳恭

    听。她的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但是,我初到德国时,听说德语

    的能力都不强。每天晚上上半小时的“听力课”,对我大有帮助。我的女房东实际

    上成了我的不收费的义务教员。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对她说,她也永远不会懂

    的。“汇报”完了以后,照例说一句:“夜安!祝你愉快地安眠!”我也说同样的

    话,然后她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把皮鞋放在门外,明天早晨,她把鞋擦

    亮。我这一天的活动就算结束了,上床睡觉。

    其余许多杂活,比如说洗衣服、洗床单、准备洗澡水,等等,无不由女房东

    去干。德国被子是鸭绒的,鸭绒没有被固定起来,在被套里面享有绝对自由活动

    的权利。我初到德国时,很不习惯,睡下以后,在梦中翻两次身,鸭绒就都活动

    到被套的一边去,这里绒毛堆积如山,而另一边则只剩下两层薄布,当然就不能

    御寒,我往往被冻醒。我向女房东一讲,她笑得眼睛里直流泪。她于是细心教我

    使用鸭绒被的方法。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她的照顾下愉快地生活。

    她的家庭看来是非常和睦的,丈夫忠厚老实,一个独生子不在家,老夫妇俩

    对儿子爱如掌上明珠。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老头儿月月购买哥廷根的面包和香

    肠,打起包裹,送到邮局,寄给在达姆施塔特(Darmstadt)高工念书的儿子。老

    头儿腿有点儿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灵便;虽然拿着手杖,仍然非常吃力。

    可他不辞辛劳,月月如此。后来老夫妇俩出去度假,顺便去看儿子。到儿子的住

    处大学生宿舍里去,一瞥间,他们看到老头儿千辛万苦寄来的面包和香肠,却发

    了霉,干瘪瘪地躺在桌子下面。老头儿怎样想,不得而知。老太太回家后,在晚

    上向我“汇报”时,絮絮叨叨地讲到这件事,说她大为吃惊。但是,奇怪的是,老

    头儿还是照样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把面包和香肠寄走。我不禁想到,“可怜天下父

    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然而儿女对待父母的态度,东西方却大不相同了。章太

    太的男房东可以为证。我并不提倡愚忠愚孝。但是,即使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

    系,化为一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房东儿子的做法不也是有点儿过分了吗?

    女房东心里也是有不平的。

    儿子结了婚,住在外城,生了一个小孙女。有一次,全家回家来探望父母。

    儿媳长得非常漂亮,衣着也十分摩登。但是,女房东对她好像并不热情,对小孙

    女也并不宠爱。儿媳是年轻人,对好多事情有点马大哈,从中也可以看出德国两

    代人之间的“代沟”。有一天,儿媳使用手纸过多,把马桶给堵塞了。老太太非常

    不满意,拉着我到卫生间指给我看。脸上露出了许多怪相,有愤怒,有轻蔑,有

    不满,有憎怨。此事她当然不能对儿子讲,连丈夫大概也没有敢讲,茫茫宇宙间

    她只有对我一个人诉说不平了。

    女房东也是有偏见的。

    关于戴帽子的偏见,我在上面已经谈过了,这里不再重复。她的偏见不只限

    于这一点,而且最突出的也不是这一件事。最突出的是宗教偏见。她自己信奉的

    是耶稣教,对天主教怀有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世界各地区各民族都毫无例外的

    有宗教偏见,这种偏见比任何其他偏见都更偏见。欧洲耶稣基督教新旧两派之间的偏见,也是异常突出的。我的女房东没有很高的文化,她的偏见也因而更固

    执。但她偏偏碰到一个天主教的好人。女房东每个月要雇人洗一次衣服、床单,等等。承担这项工作的是一个天主教的老处女,年纪比女房东还要大,总有六十

    多岁了。她没有财产,没有职业,就靠帮人洗衣服为生。人非常老实,一天说不

    了几句话。却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信徒,每月的收入,除了维持极其简朴的生活以

    外,全都交给教堂。她大概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在虚无缥缈的天堂里占一个角落

    吧。女房东经常对我说:“特雷莎(Therese)忠诚得像黄金一样。”特雷莎是她的

    名字。但是,忠诚归忠诚,一提到宗教,女房东就愤愤不平,晚上向我“汇

    报”时,对她也时有微词,具体的例子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的女房东就是这样一个有不平、有偏见、有自己的与宇宙大局世界大局和

    国家大局无关的小忧愁小烦恼,这样那样的特点的平平常常的人;却是一个心地

    善良、厚道,不会玩弄任何花招的平常人。

    她的一生也是颇为坎坷的,走的并非都是阳关大道。据她自己说,第一次世

    界大战前,德国人家里普遍都有金子,她家里也一样。大战一结束,德国发了疯

    似的通货膨胀,把她的一点点黄金都膨胀光了,成了无金阶级。到了第二次世界

    大战,她只是靠工资过日子。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她从来不赞扬希特勒,当然更

    不懂去反对他。由于种族偏见,犹太人她是反对的,但也说不上是“积极分子”,只是随大流而已。她在乡下没有关系户,食品同我一样短缺。在大战中间,她丈

    夫饿得从一个大胖子变成一个瘦子,终于离开了人世。老两口儿一生和睦相处,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们俩拌过嘴,吵过架。老头儿一死,只剩下她孤零一人。儿子

    极少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从表面上看,她只

    能同我这一个异邦的青年相依为命了。

    战争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日子越来越难过。不但食品短缺,连燃料也无法

    弄到。哥廷根市政府俯顺民情,决定让居民到山上去砍伐树木。在这里也可以看

    到德国人办事之细致、之有条不紊、之遵守法纪。政府工作人员在茫茫的林海中

    划出了一个可以砍伐的地区,把区内的树逐一检查,可以砍伐者画上红圈。砍伐

    没有红圈的树,要受到处罚。女房东家里没有劳动力,我当然当仁不让,陪她上

    山,砍了一天树,运下山来,运到一个木匠家里,用机器截成短段,然后运回家

    来,储存在地下室里,供取暖之用。由于那一个木匠态度非常坏,我看不下去,同他吵了一架。他过后到我家来,表示歉意。我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端,一笑

    置之而已。

    我的女房东是一个平常人,当然不能免俗。当年德国社会中非常重视学衔,说话必须称呼对方的头衔。对方是教授,必须呼之为“教授先生”;对方是博士,必须呼之为“博士先生”。不这样,就显得有点儿不礼貌。女房东当然不会是例

    外。我通过了博士口试以后,当天晚上“汇报”时,她突然笑着问说:“我从今以后

    是不是要叫你‘博士先生’?”我真是大吃一惊,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连忙

    说:“完全没有必要!”她也不再坚持,仍然照旧叫我“季先生”,我称她为“欧朴尔

    太太”,相安无事。

    一想到我的母亲般的女房东,我就回忆联翩。在漫长的十年中,我们晨夕相

    处,从来没有任何矛盾。值得回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即使回忆困难时期的情

    景,这回忆也仍然是甜蜜的。这些回忆一时是写不完的,因此我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离开德国以后,在瑞士停留期间,我曾给女房东写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在

    北平,我费了千辛万苦,弄到了一罐美国咖啡,大喜若狂。我知道,她同许多德

    国人一样,嗜咖啡若命。我连忙跑到邮局,把邮包寄走,期望它能越过千山万

    水,送到老太太手中,让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获得一点儿喜悦。我不记得收到

    了她的回信。到了五十年代,“海外关系”成了十分危险的东西。我再也不敢写信

    给她,从此便云天渺茫,互不相闻。正如杜甫所说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

    茫”了。

    1983年,在离开哥廷根将近四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乡。我特意

    挤出时间,到我的故居去看了看。房子整洁如故,四十年漫长岁月的痕迹一点儿

    也看不出来。我走上三楼,我的住房门外的铜牌上已经换了名字。我也无从打听

    女房东的下落,她恐怕早已离开了人世,同她丈夫一起,静卧在公墓的一个角落

    里。我回首前尘,百感交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虔心

    祷祝她那在天之灵——如果有的话——永远安息。

    1994年2月25日三个小女孩

    我生平有一桩往事:一些孩子无缘无故地喜欢我,爱我;我也无缘无故地喜

    欢这些孩子,爱这些孩子。如果我以糖果饼饵相诱,引得小孩子喜欢我,那是司

    空见惯,平平常常,根本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对我来说,情况却绝对不是

    这样。我同这些孩子都是邂逅相遇,都是第一次见面,我语不惊人,貌不压众,不过是普普通通,不修边幅,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学校的老工人。这样一个人而能

    引起天真无邪、毫无功利目的、二三岁以至十一二岁的孩子的欢心,其中道理,我解释不通,我相信,也没有别人能解释通,包括赞天地之化育的哲学家们在

    内。

    我说这是一桩“怪事”,不是恰如其分吗?不说它是“怪事”,又能说它是什么

    呢?

    大约在五十年代,当时老祖和德华还没有搬到北京来。我暑假回济南探亲。

    我的家在南关佛山街。我们家住西屋和北屋,南屋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

    一儿二女,小女儿名叫华子,我们把这个小名又进一步变为爱称:“华华儿。”她

    大概只有两岁,路走不稳,走起来晃晃荡荡,两条小腿十分吃力,话也说不全。

    按辈分,她应该叫我“大爷”;但是华华还发不出两个字的音,她把“大爷”简化

    为“爷”。一见了我,就摇摇晃晃,跑了过来,满嘴“爷”、“爷”不停地喊着。走到

    我跟前,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腿,仿佛有无限的乐趣。她妈喊她,她置之不理,勉

    强抱走,她就哭着奋力挣脱。有时候,我在北屋睡午觉,只觉得周围鸦雀无声,阒静幽雅。“北堂夏睡足”,一枕黄粱,猛一睁眼:一个小东西站在我的身旁,大

    气不出。一见我醒来,立即“爷”、“爷”叫个不停,不知道她已经等了多久了。我

    此时真是万感集心,连忙抱起小东西,连声叫着“华华儿”。有一次我出门办事,回来走到大门口,华华妈正把她抱在怀里,她说,她想试一试华华,看她怎么

    办。然而奇迹出现了:华华一看到我,立即用惊人的力量,从妈妈怀里挣脱出

    来,举起小手,要我抱她。她妈妈说,她早就想到有这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华华

    挣脱的力量竟是这样惊人地大。大家都大笑不止,然而我却在笑中想流眼泪。有

    一年,老祖和德华来京小住,后来听同院的人说,在上着锁的西屋门前,天天有

    两个小动物在那里蹲守:一个是一只猫,一个是已经长到三四岁的华华。“可怜小

    儿女,不解忆长安。”华华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北京,不知道什么别离。天天去蹲

    守,她那天真稚嫩的心灵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望眼欲穿而不见伊人。她的失

    望,她的寂寞,大概她自己也说不出,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上面是华华的故事,下面再讲吴双的故事。

    八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应邀赴上海外国语大学去访问。我的学生吴永年教授

    十分热情地招待我。学校领导陪我参观,永年带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吴双来见我。

    吴双大概有六七岁光景,是一个秀美、文静、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我们是第一

    次见面,最初她还有点儿腼腆,叫了一声“爷爷”以后,低下头,不敢看我。但

    是,我们在校园中走了没有多久,她悄悄地走过来,挽住我的右臂,扶我走路,一直偎依在我的身旁,她爸爸妈妈都有点儿吃惊,有点儿不理解。我当然更是吃惊,更是不理解。一直等到我们参观完了图书馆和许多大楼,吴双总是寸步不离

    地挽住我的右臂,一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学校,不得不同吴双和她爸爸妈妈分手

    为止,吴双眼睛中流露出依恋又颇有一点儿凄凉的眼神。从此,我们就结成了相

    差六七十岁的忘年交。她用幼稚却认真秀美的小字写信给我。我给永年写信,也

    总忘不了吴双。我始终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这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眷

    恋?

    上面是吴双的故事,现在轮到未未了。未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姓贾,爸爸是延边大学出版社的社长,学国文出身,刚强、正直、干练,是一个绝不会

    阿谀奉承的硬汉子。母亲王文宏,延边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性格与丈夫迥乎不

    同,多愁、善感、温柔、淳朴、感情充沛,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感情超过了需

    要。她不相信天底下还有坏人,她是个才女,写诗,写小说,在延边地区颇有点

    儿名气,研究的专行是美学、文艺理论与禅学,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女青年学者。

    十年前,我在北大通过刘烜教授的介绍,认识了她。去年秋季她又以访问学者的

    名义重返北大,算是投到了我的门下。一年以来,学习十分勤奋。我对美学和禅

    学,虽然也看过一些书,并且有些想法和看法,写成了文章,但实际上是“野狐谈

    禅”,成不了正道的。蒙她不弃,从我受学,使得我经常觳觫不安,如芒刺在背。

    也许我那一些内行人绝不会说的石破天惊的奇谈怪论,对她有了点儿用处?连这

    一点我也是没有自信的。

    由于她母亲在北大学习,未未曾于寒假时来北大一次,她父亲也陪来了。第

    一次见面,我发现未未同别的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不一样。面貌秀美,逗人喜爱,却有点苍白。个子不矮,却有点弱不禁风。不大说话,说话也是慢声细语。文宏

    说她是娇生惯养惯了,有点自我撒娇。但我看不像。总之,第一次见面,这个东

    北长白山下来的小女孩,对我成了个谜。我约了几位朋友,请她全家吃饭。吃饭

    的时候,她依然是少言寡语。但是,等到出门步行回北大的时候,却出现了出我

    意料的事情。我身居师座,兼又老迈,文宏便从左边扶住我的左臂搀扶着我。说

    老实话,我虽老态龙钟,却还不到非让人搀扶不行的地步。文宏这一番心意我却

    不能拒绝,索性倚老卖老,任她搀扶,倘若再递给我一个龙头拐杖,那就很有点

    旧戏台上佘太君或者国画大师齐白石的派头了。然而,正当我在心中暗暗觉得好

    笑的时候,未未却一步抢上前来,抓住了我的右臂来搀扶住我,并且示意她母亲

    放松抓我左臂的手,仿佛搀扶我是她的专利,不许别人插手。她这一举动,我确

    实没有想到。然而,事情既然发生——由它去吧!

    过了不久,未未就回到了延吉。适逢今年是我八十五岁生日,文宏在北大虽

    已结业,却专门留下来为我祝寿。她把丈夫和女儿都请到北京来,同一些在我身

    边工作了多年的朋友,为我设寿宴。最后一天,出于玉洁的建议,我们一起共有

    十六人之多,来到了圆明园。圆明园我早就熟悉,六七十年前,当我还在清华大

    学读书的时候,晚饭后,常常同几个同学步行到圆明园来散步。此时圆明园已破

    落不堪,满园野草丛生,狐鼠出没,“西风残照,清家废宫”,我指的是西洋楼遗

    址。当年何等辉煌,而今只剩下几个汉白玉雕成的古希腊式的宫门,也都已残缺

    不全。“牧童打碎了龙碑帽”,虽然不见得真有牧童,然而情景之凄凉、寂寞,恐

    怕与当年的明故宫也差不多了。我们当时还都很年轻,不大容易发思古之幽情,不过爱其地方幽静,来散散步而已。新中国建立后,北大移来燕园,我住的楼房,仅与圆明园有一条马路之隔。

    登上楼旁小山,遥望圆明园之一角绿树蓊郁,时涉遐想。今天竟然身临其境,早

    已面目全非,让我连连吃惊,仿佛美国作家Washington Irving笔下的Rip Van

    Winkei,“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等他回到家乡的时候,连自己的曾孙都成

    了老爷爷,没有人认识他了。现在我已不认识圆明园了,圆明园当然也不会认识

    我。园内游人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鲫。而商人们又竞奇斗妍,各出奇招,想出

    了种种的门道,使得游人如痴如醉。我们当然也不会例外,痛痛快快地畅游了半

    天,福海泛舟,饭店盛宴。我的“西洋楼”却如蓬莱三山,不知隐藏在何方了?

    第二天是文宏全家回延吉的日子。一大早,文宏就带了未未来向我辞行。我

    上面已经说到,文宏是感情极为充沛的人,虽是暂时别离,她恐怕也会受不了。

    小萧为此曾在事前建议过:临别时,谁也不许流眼泪。在许多人心目中,我是一

    个怪人,对人呆板冷漠,但是,真正了解我的人却给我送了一个绰号:“铁皮暖

    瓶”,外面冰冷而内心极热。我自己觉得,这个比喻道出了一部分真理,但是,我

    现在已届望九之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天使和撒旦都对我垂青

    过。一生磨炼,已把我磨成了一个“世故老人”,于必要时,我能够运用一个世故

    老人的禅定之力,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年轻人,道行不高的人,恐怕难以做到

    这一点的。

    现在,未未和她妈妈就坐在我的眼前。我口中念念有词,调动我的定力来拴

    住自己的感情,满面含笑,大讲苏东坡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

    事古难全。”又引用俗语:“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自谓“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然而,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文宏大概为了遵守对小萧的诺言,泪

    珠只停留在眼眶中,间或也滴下两滴。而未未却不懂什么诺言,不会有什么定

    力,坐在床边上,一语不发,泪珠仿佛断了线似的流个不停。我那八十多年的定

    力有点动摇了,我心里有点发慌,连忙强打精神,含泪微笑,送她母女出门。一

    走上门前的路,未未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伏在我怀里,哭

    了起来。热泪透过了我的衬衣,透过了我的皮肤,热意一直滴到我的心头。我忍

    住眼泪,捧起未未的脸,说:“好孩子!不要难过!我们还会见面的!”未未

    说:“爷爷!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此时的心情,连才尚未尽的江郎也是写不出来

    的,他那名垂千古的《别赋》中,就找不到对类似我现在的心情的描绘,何况我

    这样本来无才可尽的俗人呢?我挽着未未的胳臂,送她们母女过了楼西曲径通幽

    的小桥,又忽然临时顿悟:唐朝人送别有灞桥折柳的故事。我连忙走到湖边,从

    一棵垂柳上折下了一条柳枝,递到文宏手中。我一直看她母女俩折过小山,向我

    招手,直等到连消逝的背影也看不到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回家来。此时,我再不

    需要我那劳什子定力,索性让眼泪流个痛快。

    三个女孩的故事就讲完了。

    还不到两岁的华华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百思不得其解。

    五六岁第一次见面的吴双,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千思不得其解。

    十二岁下学期才上初中的未未,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万思不得其

    解。

    然而这都是事实,我没有半个字的虚构。我一生能遇到这样三个小女孩,就

    算是不虚此生了。到今天,华华已经超过四十岁。按正常的生活秩序,她早应该“绿叶成

    荫”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这“爷”?

    吴双恐大学已经毕业了,因为我同她父亲始终有联系,她一定还会记得我这

    样一位“北京爷爷”的。

    至于未未,我们离别才几天。我相信,她会遵守自己的诺言给我写信的。而

    且她父亲常来北京,她母亲也有可能再到北京学习、进修。我们这一次分别,仅

    仅不过是为下一次会面创造条件而已。

    像奇迹一般,在八十多年内,我遇到了这样三个小女孩,是我平生一大乐

    事,一桩怪事,但是人们常说,普天之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是我这“缘”何

    在?我这“故”又何在呢?佛家讲因缘,我们老百姓讲“缘分”。虽然我不信佛,从

    来也不迷信,但是我只能相信“缘分”了。在我走到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之

    前,这三个同我有着说不出是怎样来的缘分的小姑娘,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一点儿甜美,保留一点儿幸福,给我孤寂的晚年涂上点儿有活力的色彩。

    1996年8月第二辑 我的动物朋友们兔子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总在我们全家刚从一条满铺了石头的古旧的街的北

    头搬到南头以后,我有了三只兔子。

    说起兔子,我从小就喜欢的。在故乡里的时候,同村的许多家里都养着一窝

    兔子。在地上掘一个井似的圆洞,不深,在洞底又有向旁边通的小洞,兔子就住

    在里面。不知为什么,我们却总不记得家里有过这样的洞。每次随了大人往别的

    养兔子的家里去玩的时候,大人们正在扯不断拉不断絮絮地谈得高兴的当儿,我

    总是放轻了脚步走到洞口,偷偷地向里瞧——兔子正在小洞外面徘徊着呢。有黑

    白花的,有纯黑的。我顶喜欢纯白的,因为眼睛红亮得好看,透亮的长耳朵左右

    摇摆着。嘴也仿佛战栗似的颤动着,在嚼着菜根什么的。蓦地看见人影,都迅速

    地跑进小洞去了,像一溜溜的白色黑色的烟。倘若再伏下身子去看,在小洞的薄

    暗里,便只看见一对对的莹透的宝石似的眼睛了。

    在我走出了童年以前的某一个春天,记得是刚过了年,因为一种机缘的凑

    巧,我离开故乡,到一个以湖山著名的都市里去。从栉比的高的楼房的空隙里,我只看到一线蓝蓝的天。这哪里像故乡里锅似的覆盖着的天呢?我看不到远远的

    笼罩着一层轻雾的树,我看不到天边上飘动的水似的云烟,我嗅不到土的气息。

    我仿佛住在灰之国里。终日里,我只听到闹嚷嚷的车马的声音。在半夜里,还有

    小贩的叫声从远处的小巷里飘了过来。我是地之子,我渴望着再回到大地的怀里

    去。当时,小小的心灵也会感到空漠的悲哀吧。但是,最使我不能忘怀的,占据

    了我的整个的心的,却还是有着宝石似的眼睛的故乡里的兔子。

    也不记得是几年以后了,总之是在秋天,叔父从望口山回家来,仆人挑了一

    担东西。上面是用蒲包装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个木笼。我正怀疑木笼里会装

    些什么东西,仆人已经把木笼举到我的眼前了——战栗似的颤动着的嘴,透亮的

    长长的耳朵,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这不正是我梦寐渴望的兔子么?记得他临

    到望口山去的时候,我曾向他说过,要他带几个兔子回来。当时也不过随意一

    说,现在居然真带来了。这仿佛把我拉回了故乡里去。我是怎么狂喜呢?笼里一

    共有三只:一只大的,黑色,像母亲;两只小的,白色。我立刻舍弃了美味的肥

    桃,东跑西跑,忙着找白菜,找豆芽,喂它们。我又替它们张罗住处,最后就定

    住在我的床下。

    童年在故乡里的时候,伏在别人的洞口上,羡慕人家的兔子,现在居然也有

    三只在我的床下了。对此,这简直比童话还不可信。最初,才从笼里放出来的时

    候,立刻就有猫挤上来。兔子仿佛是很胆怯,伏在地上,不敢动。耳朵紧贴在头

    上,只有嘴颤动得更厉害。把猫赶走了,才慢慢地试着跑。我一转眼,大的早领

    着两只小的躲在花盆后面了。再一转眼,早又跑到床下面去了。有了兔子以后的

    第一个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着睡不沉,听兔子在床下嚼着豆芽的声音。我仿

    佛浮在云堆里,已经忘记了做过些什么样的梦了。

    就这样,我的床下面便凭空添了三个小生命。每当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的

    旁边读书的时候,兔子便偷偷地从床下面踱出来,没有一点儿声音。我从书页上面屏息地看着它们。——先是大的一探头,又缩回去;再一探头,走出来了,一

    溜黑烟似的。紧随着的是两只小的,都白得像一团雪,眼睛红亮,像——我简直

    说不出像什么。像玛瑙么?比玛瑙还光莹。就用这小小的红亮的眼睛四面看着,走到从花盆里垂出的拂着地的草叶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书

    旁边。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

    一停。忽然,我觉得有软茸茸的东西靠上了我的脚了。我知道这是小兔正伏在我

    的脚下。我忍耐着不敢动,不知怎地,腿忽然一抽。我再看时,一溜黑烟,两溜

    白烟,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伏下身子去看,在床下面暗黑的角隅里,便只看见

    莹透的宝石似的一对对的眼睛了。

    是秋天,前面已经说过。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树。以前常听人说,兔

    子是顶孱弱的。猫对它便是个大的威胁。在兔子没来我床下面住以前,屋里也常

    有猫的踪迹。门关严了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成了猫来我屋的路。自从有了兔子

    以后,在冷寂的秋的长夜里,我常常无所谓的蓦地醒转来。——窗外风吹着落

    叶,窸窣地响,我疑心是猫从海棠树上爬上了窗子。连绵的夜雨击着落叶,窸窣

    地响,我又疑心是猫爬上了窗子。我静静地等着,不见有猫进来。低头看时,兔

    子正在地上来回地跑着。在微明的灯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烟和白烟了,眼睛也

    更红亮得像宝石了。当我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恍惚听到“咪”的一声,看窗子上

    破了一个洞的地方,正有两颗灯似的眼睛向里瞅着。

    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头去看,兔子丢了没有。看

    到两个小兔两团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时候,心里仿佛得到点儿安慰。过

    了一会儿,再回到屋里来读书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来回地跑了。其实

    并没有什么声息,屋里总仿佛充满了生气与欢腾似的。周围的空气,也软浓浓地

    变得甜美了。兔子也渐渐不胆怯起来,看见我也不很躲避了。第一次一个小兔很

    驯顺地让我抚摸的时候,我简直欢喜得流泪呢。

    倘若我的记忆靠得住的话,大约总有半个秋天,就在这样的颇有诗意的情况

    里度过去。我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兔子才在笼里装来的时候,满院子里都挤满

    了花。我一闭眼,还能看到当时院子里飘动着的那一层淡淡的绿色。兔子常从屋

    里跑出来,到花盆缝里去玩,金鱼缸里的子午莲还仿佛从水面上突出两朵白花

    来。只依稀有一点儿影,这记忆恐怕靠不大住了。随了这绿气,这金鱼缸,我又

    能看到靠近海棠树的涂上了红油绿油的窗子,嵌着一方不小的玻璃,上面有雨和

    土的痕迹。窗纸上还粘着几条蜘蛛丝,窗子里面就是我的书桌,再往里,就是

    床,兔子就住在床下面……这一切仿佛在眼前浮动。但又像烟、像雾,眼睛就要

    幻化到空濛里去了。

    我不是说大概过了有半个秋天么?——等到院子里的花草渐渐地减少了,立

    刻显得很空阔。落叶却在阶下多起来,金鱼缸里也早没了水,天更蓝更长;澹远

    的秋有转入阴沉的冬的样儿了。就在这样一个蓝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俯下身子,去看兔子丢了没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再仔细

    看,只看到两个小兔凄凉地互相偎着睡。他们的母亲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慌

    了,汗流遍了全身。本来,几天以来,大兔子的胆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

    里去。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处,屋里,屋外,都找到了,没有

    影,回头又看到两个小兔子偎在我的脚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袭进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离开母亲的,我时常想到她。我感到凄凉和寂寞。看来这两

    个小兔子也同我一样地感到凄凉和寂寞呢。我没地方倾诉,除非在梦里,小兔子

    又向哪里,而且又怎样倾诉呢?——我又哭了。

    起初,我还有希望,我希望大兔子会自己跑回来,蓦地给我一个大的欢喜。

    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我这希望终于成了泡影。我却更爱这两个小兔子了。以前

    我爱它们,因为它们红亮的眼睛,雪絮似的软毛。这以后的爱里,却掺入了同

    情。有时我还想拿我的爱抚来弥补它们失掉母亲的悲哀,但这哪里可能的呢?眼

    看它们渐渐消瘦下去,在屋里跑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轻快了,时常偎到我的脚

    下来。我把它们抱在怀里,也驯顺地伏着不动。当我看到它们踽踽地走开的时

    候,小小的心真的充满了无名的悲哀呢!

    这样的情况也没能延长多久。两三天以后,我忽然发现在屋里跑着的只有一

    个兔子了,那个同伴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慌了,有各处都找到:墙隅,桌下,又

    在天井各处找,低声唤着,落叶在脚下索索地响。终于,没有影。当我看到这剩

    下的一个小生灵孤独地踱着的时候,再听檐边秋天特有的风声,眼泪又流下来

    了。——它在找它的母亲吗?找它的兄弟吗?为什么连叹息一声也不呢?宝石似

    的眼睛也仿佛含着晶莹的泪珠了。夜里,在微明的灯光下,我不见它在床下沉

    睡;这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跑着。这冷硬的土地,这漫漫的秋的长夜,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偎着。凄凉的冷梦萦绕着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

    第二天的早晨,天更蓝,蓝得有点儿古怪。小屋里照得通明,小兔在我眼前

    跑过的时候,洁白的绒毛上,仿佛有一点儿红,一闪,我再看,就在透明红润的

    耳朵旁边,发现一点儿血痕——只一点,衬了雪白的毛,更显得红艳,像鸡血石

    上的斑,像西天一点晚霞。我却真有点焦急了。我听人说,兔子只要见血,无论

    多少滴,就会死去的。这剩下的一只没有母亲,没有兄弟的孤独的小生命也要死

    去的吗?我不相信,这比神话还渺茫,然而摆在眼前的却就是那一点儿红艳的血

    痕,怎样否认呢?我把它抱了起来,仿佛也知道有什么不幸要临到它身上,只伏

    在我怀里,不动,放下,也不大跑了。就在这天的末尾,在黄昏的微光里,当我

    再伏下头去看床下的时候,除了一些白菜和豆芽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各处

    找了找,也没找到什么。我早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我也想:这样也倒

    好。不然,孤零零的一个活在世界上,得不到一点儿温热,在凄凉和寂寞的袭击

    下,这长长的一生又怎样消磨呢?我不哭,但是眼泪却流到肚子里去了,悲哀沉

    重的压在心头,我想到了故乡里的母亲。

    就这样,半个秋天以来,在我床下面跑出跑进的三个兔子一个都不见了。我

    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读书的时候,从书页上面,什么也看不到了。从有着风和雨

    的痕迹的玻璃窗里望出去:海棠树早落静了叶子,只剩下秃光的枝干,撑着眼睛

    的秋的长空。夜里,我再听到外面窸窸窣窣地响的时候,我又疑心是猫。我从朦

    胧中醒转来,虽然有时也会在窗洞里看到两盏灯似的圆圆的眼睛。但是看床下的

    时候,却没有兔子来回地踱着了。眼一花,便会看到满地凌乱的影子,一溜黑

    烟,两溜白烟。再仔细看,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暗淡的灯照彻了冷寂的

    秋夜,外面又窸窣地响,是雨吧,冷栗,寂寞,混上了一点儿轻微空漠的悲哀,压住了我的心。一切都空虚,我能再做什么样的梦呢?

    1934年2月16日加德满都的狗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里,终日与狗为伍,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狗这种东西有什

    么稀奇的地方。但是狗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母亲逝世以后,故乡的

    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她养的一条狗——连它的颜色我现在都回忆不清楚了——却

    仍然日日夜夜卧在我家门口,守着不走。女主人已经离开人世,再没有人喂它

    了。它好像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它却坚决宁愿忍饥挨饿,也决不离开我们那

    破烂的家门口。黄昏时分,我形单影只从村内走回家来,屋子里摆着母亲的棺

    材,门口卧着这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这个失去了慈母的孩

    子,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尾巴,嗅我的脚。茫茫宇宙,好像只剩下这只狗和我。此

    情此景,我连泪都流不出来了,我流的是血,而这血还是流向我自己的心中。我

    本来应该同这只狗相依为命,互相安慰。但是,我必须离开故乡,我又无法把它

    带走。离别时,我流着泪紧紧地搂住了它,我遗弃了它,真正受到良心的谴责。

    几十年来,我经常想到这一只狗,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它,还会不自主地流下眼

    泪。我相信,我离开家以后,它也决不会离开我们的门口。它的结局我简直不忍

    想下去了。母亲有灵,会从这一只狗身上得到我这个儿子无法给她的慰藉吧。

    从此,我爱天下一切狗。

    但是我迁居大城市以后,看到的狗渐渐少起来了。最近多少年以来,北京根

    本不许养狗,狗简直成了稀有动物,只有到动物园里才能欣赏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到了加德满都以后,一下飞机,在机场受到热情友好的

    接待。汽车一驶离机场,驶入市内,在不算太宽敞的马路两旁就看到了大狗、小

    狗、黑狗、黄狗,在一群衣履比较随便的小孩子们中间,摇尾乞食,低头觅食。

    这是一件小事,却使我喜出望外:久未晤面的亲爱的狗竟在万里之外的异域

    会面了。

    狗们大概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它们大概连辨别本国人和外国人的本领还没

    有学到。我这里一往情深,它们却漠然无动于衷,只是在那里摇尾低头,到处嗅

    着,想找到点儿什么东西吃吃。

    晚上,我们从中国大使馆回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加德满都的大街

    上,电灯不算太多,霓虹灯的数目更少一些。我在阴影中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大

    狗、小狗、黑狗、黄狗,在那里到处嗅着。回到旅馆,在沐浴后上床的时候,从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阵阵的犬吠声。古人说,深夜犬吠若豹。我现在听到的不是

    吠声若豹,而是吠声若犬。这事当然并不稀奇。可这并不稀奇的若犬的犬吠声却

    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甜蜜的回忆。这甜蜜的犬吠声一直把我送入我在加德满都过的

    第一夜的梦中。

    1986年11月25日凌晨于苏尔提宾馆乌鸦和鸽子

    傍晚,我们来到了清凉宫。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欣赏绿玉似的草地和珊瑚似的

    小红花的时候,忽然听到天空里一阵哇哇的叫声。啊!是乌鸦。一片黑影遮蔽了

    半个天空,想不到暮鸦归巢的情景竟在这里看到了。

    这使我立即想起了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缅甸之行。我首先到了仰光,那种

    堆绿叠翠的热带风光牢牢地吸引住了我。但是,更吸引住了我使我感到无限惊异

    的是那里的乌鸦之多。我敢说,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么多的乌鸦。据

    说,缅甸人虔信佛教,佛教禁止杀生到了可笑的地步。乌鸦就趁此机会大大地繁

    殖起来,其势猛烈,大有将三千大千世界都化为乌鸦王国的劲头。

    我曾在距离仰光不太远的伊洛瓦底江口看到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最大的乌鸦

    群,恐怕有几万只。停泊在江边的大小船上的桅杆上、船舱上、船边上,到处都

    落满了乌鸦,漆黑一大片。在空中盘旋飞翔的,数目还要超过几倍。简直成了乌

    鸦的世界,乌鸦的天堂,乌鸦的乐园,乌鸦的这个,乌鸦的那个,我理屈词穷,我说不出究竟是乌鸦的什么了。

    今天早晨,也就是到清凉宫去的第二天的早晨,参观哈奴曼多卡古王宫时,我又第二次看到了生平见到的最大的乌鸦群之一,大概有上千只吧。它们忽然一

    下子从王宫高塔的背面飞了出来,唿哨一声,其势惊天动地,在王宫天井上盘旋

    了一阵,又唿哨一声,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乌鸦在中国古代被认为是不吉祥的动物,名声不佳。人们听到它们的鸣声,往往起厌恶之感。可是这些年以来,在北京,甚至在树木葱茏的燕园里面,除了

    麻雀以外,别的鸟很少见到了。连令人讨厌的乌鸦也逐渐变得不那么讨厌了。它

    们那种绝不能算是美妙的叫声,现在听起来大有日趋美妙之势了。

    我在加德满都不但见到了乌鸦,而且也见到了鸽子。

    鸽子在北京现在还是能够见到的,都是人家养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野鸽子。

    记得我去年春天到印度新德里去参加《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国际诗歌节,住在

    一家所谓五星旅馆的第十九层楼上。有一天,我出去开会,忘记了关窗子。回来

    一开门,听到鸽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原来有两位长着翅膀的不速之客,趁我不在

    的时候,到我房间里来了。两只鸽子就躲在我的沙发下面亲热起来,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正搞得火热。看到我进来,它俩坦然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逃避的意

    思,也看不出一点儿内疚之意。倒是我对于这种“突然袭击”感到有点儿局促不安

    了。原来印度人绝不伤害任何动物。鸽子们大概从它们的鼻祖起就对人不怀戒

    心,它们习惯于同人们和平共处了。反观我们自己的国家,情况有很大的不同。

    专就北京来说,鸟类的数目越来越少。每当我在燕园内绿树成荫的地方,或者在

    清香四溢的荷花池边,看到年轻人手持猎枪、横眉竖目,在寻觅枝头小鸟的时

    候,我简直内疚于心,说不出话来。难道在这些地方我们不应该向印度等国家学

    习吗?(免费书分享更多搜索雅 书)

    我不是哲学家,也不喜欢、更不擅长去哲学地思考。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不少

    的哲人,主张人与大自然应该浑然一体,人与鸟兽(有害于人类的适当除外)应该和睦相处,相向无猜,谁也离不开谁,谁都在大自然中有生存的权利。我是衷

    心地赞成这些主张的。即使到了人类大同的地步,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同

    过去完全不同之外,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人与鸟兽的关系,也应该大

    大地改进。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我也不是素食主义者。人类赖以为生的动植物,非吃不行的,当然还要吃。只是那些不必要的、损动物而不利己的杀害行为,应

    该断然制止。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过去有一段时间,竟然

    把种草养花视为修正主义。我百思不得其解。有这种主张的人有何理由?是何居

    心?真使我惊诧不置。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人类,还是鸟兽虫鱼,花草

    树木,我们都应该会欣赏,有权利去欣赏。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难道

    在僵化死板的气氛中生活下去才算得上唯一正确吗?

    写到这里,正是黎明时分,窗外加德满都的大雾又升起来了。从弥漫天地的

    一片白色浓雾的深处传来了咕咕的鸽子声,我的心情立刻为之一振,心旷神怡,好像饮了尼泊尔和印度神话中的甘露。

    1986年11月26日凌晨神牛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满都见面了。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点出乎

    意料的事情。

    过去,我曾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和新德里等大城市的街头见到过神牛。三十多

    年以前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在加尔各答那些繁华的大街上第一次见到神

    牛。在全世界似乎只有信印度教的国家才有这种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动物。当

    时它们在加尔各答的闹市中,在车水马龙里面,在汽车喇叭和电车铃声的喧闹

    中,三五成群,有时候甚至结成几十头上百头的庞大牛群,昂首阔步,威仪俨

    然,真仿佛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它们对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对人类一切的新

    奇的发明创造,什么电车汽车,什么自行车、摩托车,全不放在眼中。它们对人

    类的一切显贵,什么公子、王孙,什么体操名将、电影明星,什么学者、专家,全不放在眼中。它们对人类创造的一切法律、法规,全不放在眼中。它们是绝对

    自由的,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愿意在什么地方卧倒,就在什么

    地方卧倒。加尔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车辆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

    口呆,从公元前就有的马车和牛车,直至最新式的流线型的汽车,再加上涂饰华

    美的三轮摩托车,有上下两层的电车,无不具备。车声、人声、马声、牛声,混

    搅成一团,喧声直抵印度神话中的三十三天。在这种情况下,几头神牛,有时候

    竟然兴致一来,卧在电车轨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闭上眼睛,睡起大觉来。

    于是汽车转弯,小车让路,电车脱离不了轨道,只好停驶。没有哪一个人敢去驱

    赶这些神牛。

    对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来说,这种情景实在是“匪夷所思”,实在是非常有趣。

    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从它们那些善良温顺的大眼睛里我什么也看不

    出,猜不出。它们也许觉得,人类真是奇妙的玩意儿。他们竟然聚居在这样大的

    城市里,还搞出了这样多不用马拉牛拖就会自己跑的玩意儿。这些神牛们也许会

    想到,人这种动物反正都害怕我们,没有哪一个人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们索性

    就愿意怎样干就怎样干吧!

    但是,据我的观察,它们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好过。虽然没有人穿它们的鼻

    子,用绳子牵着走,稍有违抗,则挨上一鞭;但是也没有人按时给它们喂食喂

    水。它们只好到处游荡,自己谋食。看它们那种瘦骨嶙峋的样子,大概营养也并

    不好。而且它们虽然被认为是神牛,并没有长生不老之道,它们的死亡率并不

    低。当我隔了二十年第二次访问加尔各答的时候,在同一条大街上,我已经看不

    到当年那种十几头上百头牛游行在一起的庞大阵容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头老

    牛徘徊在那里,寥若晨星,神牛的家族已经很不振了。看到这情景,我倒颇有一

    些寂寞苍凉之感。但是神牛们大概还不懂什么牛口学(对人口学而言),也不懂

    什么未来学,它们不会为21世纪的牛口问题而担忧,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糊涂吧。

    我似乎不曾想到,隔了又将近十年,我来到了尼泊尔,又在加德满都街头看

    到久违的神牛了。我在上面曾说到,这次重逢是在意料中的,因为尼泊尔同印度

    一样是信奉印度教的国家。我又说有点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是因为尼泊尔毕竟不是印度。不管怎么样,我反正是在加德满都又同神牛会面了。

    在这里,神牛的神气同印度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数目相差悬殊。在大马路

    上,我只见到了几头。其中有一头,同它的印度同事一样,走着走着,忽然卧

    倒,傲然地躺在马路中间,摇着尾巴,扑打飞来的苍蝇,对身旁驶过的车辆,连

    瞅都不瞅。不管是什么样的车辆,都只能绕它而行,绝没有哪一个人敢去惊扰

    它。隔了几天,我又在加德满都郊区看见了几头,在青草地上悠然漫步。它是不

    是有“食草绿树下,悠然见雪山”的雅兴呢?我不敢说。可是看到它那种悠闲自在

    的神态,真正羡慕煞人,它真像是活神仙了。尼泊尔是半热带国家,终年青草不

    缺,这就为神牛的生活提供了保证。

    神牛们有福了!

    我祝愿神牛们能够这样悠哉游哉地活下去。我祝愿它们永远不会想到牛口问

    题。

    神牛们有福了!

    1986年11月27日凌晨,时窗外浓雾中咕咕的鸽声于耳咪咪

    我现在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我原以为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内心还是比

    较坚强的。现在才发现,这只是一个假象,我的感情其实脆弱得很。

    八年以前,我养了一只小猫,取名咪咪。她大概是一只波斯混种的猫,全身

    白毛,毛又长又厚,冬天胖得滚圆。额头上有一块黑黄相间的花斑,尾巴则是黄

    的。总之,她长得非常逗人喜爱。因为我经常给她些鱼肉之类的东西吃,她就特

    别喜欢我。有几年的时间,她夜里睡在我的床上。每天晚上,只要我一铺开棉

    被,盖上毛毯,她就急不可待地跳上床去,躺在毯子上。我躺下不久,就听到她

    打呼噜——我们家乡话叫“念经”——的声音。半夜里,我在梦中往往突然感到脸

    上一阵冰凉,是小猫用舌头来舔我了,有时候还要往我被窝儿里钻。偶尔有一

    夜,她没有到我床上来,我顿感空荡寂寞,半天睡不着。等我半夜醒来,脚头上

    沉甸甸的,用手一摸:毛茸茸的一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甜蜜感,再次入睡,如

    游天宫。早晨一起床,吃过早点,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这时候咪咪决不再躺在

    床上,而是一定要跳上书桌,趴在台灯下面我的书上或稿纸上,有时候还要给我

    一个屁股,头朝里面。有时候还会摇摆尾巴,把我的书页和稿纸摇乱。过了一些

    时候,外面天色大亮,我就把咪咪和另外一只纯种“国猫”名叫虎子的黑色斑纹

    的“土猫”放出门去,到湖边和土山下草坪上去吃点儿青草,就地打几个滚儿,然

    后跟在我身后散步。我上山,她们就上山;我走下来,她们也跟下来。猫跟人散

    步是极为稀见的,因此成为朗润园一景。这时候,几乎每天都碰到一位手提鸟笼

    遛鸟的老退休工人,我们一见面,就相对大笑一阵:“你在遛鸟,我在遛猫,我们

    各有所好啊!”我的一天,往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其乐融融,自不在话

    下。

    大概在一年多以前,有一天,咪咪忽然失踪了。我们全家都有点着急。我们

    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望穿了眼睛,只是不见。在深夜,在凌晨,我走了出

    来,瞪大了双眼,尖起了双耳,希望能在朦胧中看到一团白色,希望能在万籁俱

    寂中听到一点儿声息。然而,一切都是枉然。这样过了三天三夜,一个下午咪咪

    忽然回来了。雪白的毛上沾满了杂草,颜色变成了灰土土的,完全一副狼狈不堪

    的样子。一头闯进门,直奔猫食碗,狼吞虎咽,大嚼一通。然后跳上壁橱,藏了

    起来,好半天不敢露面。从此,她似乎变了脾气,拉尿不知,有时候竟在桌子上

    撒尿和拉屎。她原来是一只规矩温顺的小猫咪,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们都怀

    疑,她之所以失踪,是被坏人捉走了的,想逃跑,受到了虐待,甚至受到捶挞,好不容易,逃了回来,逃出了魔掌,生理上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才落了一身这样

    的坏毛病。

    我们看了心里都很难受。一个纯洁无辜的小动物,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谁

    能无动于衷呢?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是最喜爱这个小东西的,心里更好像是

    结上了一个大疙瘩,然而却是爱莫能助,眼睁睁地看她在桌上的稿纸上撒尿。但

    是,我决不打她。我一向主张,对小孩子和小动物这些弱者,动手打就是犯罪。

    我常说,一个人如果自认还有一点儿力量、一点儿权威的话,应当向敌人和坏人施展,不管他们多强多大。向弱者发泄,算不上英雄汉。

    然而事情发展却越来越坏,咪咪任意撒尿和拉屎的频率增强了,范围扩大

    了。在桌上,床下,澡盆中,地毯上,书上,纸上,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尿水

    必随之而来。我以耄耋衰躯,匍匐在床下桌下向纵深的暗处去清扫猫屎,钻出来

    以后,往往喘上半天粗气。我不但毫不气馁,而且大有乐此不疲之慨,心里乐滋

    滋的。我那年近九旬的老祖笑着说:“你从来没有给女儿、儿子打扫过屎尿,也没

    有给孙子、孙女打扫过,现在却心甘情愿服侍这一只小猫!”我笑而不答。我不以

    为苦,反以为乐。这一点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但是,事情发展得比以前更坏了。家人忍无可忍,主张把咪咪赶走。我觉

    得,让她出去野一野,也许会治好她的病,我同意了。于是在一个晚上把咪咪送

    出去,关在门外。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后来蒙眬睡去,做起梦

    来,梦到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咪咪。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拿着电筒到

    楼外去找。我知道,她喜欢趴在对面居室的阳台上。拿手电一照,白白的一团,咪咪蜷伏在那里,见到了我咪噢叫个不停,仿佛有一肚子委屈要向我倾诉。我听

    了这种哀鸣,心酸泪流。如果猫能做梦的话,她梦到的必然是我。她现在大概怨

    我太狠心了,我只有默默承认,心里痛悔万分。

    我知道,咪咪的母亲刚刚死去,她自己当然完全不懂这一套,我却是懂得

    的。我青年丧母,留下了终天之恨。年近耄耋,一想到母亲,仍然泪流不止。现

    在竟把思母之情移到了咪咪身上。我心跳手颤,赶快拿来鱼饭,让咪咪饱餐一

    顿。但是,没有得到家人的同意,我仍然得把咪咪留在外面。而我又放心不下,经常出去看她。我住的朗润园小山重叠,林深树茂,应该说是猫的天堂。可是咪

    咪硬是不走,总卧在我住宅周围。我有时晚上打手电出来找她,在临湖的石头缝

    中往往能发现白色的东西,那是咪咪。见了我,她又咪噢直叫。她眼睛似乎有了

    病,老是泪汪汪的。她的泪也引起了我的泪,我们相对而泣。

    我这样一个走遍天涯海角饱经沧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竟为这样一只小猫而

    失神落魄,对别人来说,可能难以解释,但对我自己来说,却是很容易解释的。

    从报纸上看到,定居台湾的老友梁实秋先生,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猫。我

    读了大为欣慰,引为“同志”,这也可以说是“猫坛”佳话吧。我现在再也不硬充英

    雄好汉了,我俯首承认我是多愁善感的。咪咪这样一只小猫就戳穿了我这一只“纸

    老虎”。我了解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不感到有什么难堪。

    现在,我正在香港讲学,住在中文大学会友楼中。此地背山面海,临窗一

    望,海天混茫,水波不兴,青螺数点,帆影一片,风光异常美妙,园中有四时不

    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兼又有主人盛情款待,我心中此时乐也。然而我却常

    有“山川信美非吾土”之感,我怀念北京燕园中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书房,我那堆满书案的稿子。我想到北国就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归心似箭,决不会“回头”。特别是当我想到咪咪时,我仿佛

    听到她的咪噢的哀鸣,心里颤抖不停,想立刻插翅回去。小猫吃不到我亲手给她

    的鱼肉,也许大惑不解:“我的主人哪里去了呢?”猫们不会理解人们的悲欢离

    合。我庆幸她不理解,否则更会痛苦了。好在我留港时间即将结束,我不久就能

    够见到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燕园中又多了一个我,咪咪会特别高兴的,她的病

    也许会好了。北望云天万里,我为咪咪祝福。1988年11月8日写于香港中文大学会友楼

    1996年1月2日重抄于北大燕园老猫

    老猫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台上一个角落里,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浑身一

    片寂寞、凄清、孤独、无助的神情。

    外面正下着小雨,雨丝一缕一缕地向下飘落,像是珍珠帘子。时令虽已是初

    秋,但是隔着雨帘,还能看到紧靠窗子的小土山上丛草依然碧绿,毫无要变黄的

    样子。在万绿丛中赫然露出一朵鲜艳的红花。古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大概就是

    这般光景吧。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浑茫的雨天。

    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同小动物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它们天真无邪,率

    性而行;有吃抢吃,有喝抢喝;不会说谎,不会推诿;受到惩罚,忍痛挨打;一

    转眼间,照偷不误。同它们在一起,我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

    同人在一起那样,应对进退、谨小慎微,斟酌词句、保持距离,感到异常的别

    扭。

    十四年前,我养的第一只猫,就是这个虎子。刚到我家来的时候,比老鼠大

    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狭的窗内窗台上,活动的空间好像富富有余。它并没有什么

    特点,仅只是一只最平常的狸猫,身上有虎皮斑纹,颜色不黑不黄,并不美观。

    但是异于常猫的地方也有,它有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两眼一睁,还真虎虎有虎

    气,因此起名叫虎子。它脾气也确实暴烈如虎。它从来不怕任何人。谁要想打

    它,不管是用鸡毛掸子,还是用竹竿,它从不回避,而是向前进攻,声色俱厉。

    得罪过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孙打过一次,从此结仇。只要他到我家来,隔着玻璃窗子,一见人影,它就做好准备,向前进攻,爪牙并举,吼声震耳。他

    没有办法,在家中走动,都要手持竹竿,以防万一,否则寸步难行。有一次,一

    位老同志来看我,他显然是非常喜欢猫的。一见虎子,嘴里连声说着:“我身上有

    猫味,猫不会咬我的。”他伸手想去抚摩它,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虎子不懂什么

    猫味,回头就是一口。这位老同志大惊失色。总之,到了后来,虎子无人不咬,只有我们家三个主人除外,它的“咬声”颇能耸人听闻了。

    但是,要说这就是虎子的全面,那也是不正确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还

    有另外一面,这就是温柔敦厚的一面。我举一个小例子。虎子来我们家以后的第

    三年,我又要了一只小猫。这是一只混种的波斯猫,浑身雪白,毛很长,但在额

    头上有一小片黑黄相间的花纹。我们家人管这只猫叫洋猫,起名咪咪;虎子则被

    尊为土猫。这只猫的脾气同虎子完全相反:胆小、怕人,从来没有咬过人。只有

    在外面跑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儿野性。它只要有机会溜出大门,但见它长毛尾巴

    一摆,像一溜烟似的立即窜入小山的树丛中,半天不回家。这两只猫并没有血缘

    关系。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一进门,虎子就把咪咪看作是自己的亲生

    女儿。它自己本来没有什么奶,却坚决要给咪咪喂奶,把咪咪搂在怀里,让它咂

    自己的干奶头,它眯着眼睛,仿佛在享着天福。我在吃饭的时候,有时丢点儿鸡

    骨头、鱼刺,这等于猫们的燕窝、鱼翅。但是,虎子却只蹲在旁边,瞅着咪咪一

    只猫吃,从来不同它争食。有时还“喵噢”上两声,好像是在说:“吃吧,孩子!安

    安静静地吃吧!”有时候,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虎子会从西边的小山上逮一些小动物,麻雀、蚱蜢、蝉、蛐蛐之类,用嘴叼着,蹲在家门口,嘴里发出一种怪

    声。这是猫语,屋里的咪咪,不管是睡还是醒,耸耳一听,立即跑到门后,馋涎

    欲滴,等着吃母亲带来的佳肴,大快朵颐。我们家人看到这样母子亲爱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动,一致把虎子称作“义猫”。有一年,小咪咪生了两个小猫。大概是

    初做母亲,没有经验,正如我们圣人所说的那样“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人们

    能很快学会,而猫们则不行。咪咪丢下小猫不管,虎子却大忙特忙起来,觉不

    睡,饭不吃,日日夜夜把小猫搂在怀里。但小猫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

    的。于是小猫暴躁不安,虎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叼起小猫,到处追着咪咪,要它给小猫喂奶,还真像一个姥姥样子。但是小咪咪并不领情,依旧不给小猫喂

    奶。有几天的时间,虎子不吃不喝,瞪着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嘴里叼着小猫,从这屋赶到那屋,一转眼又赶了回来。小猫大概真是受不了啦,便辞别了这个世

    界。

    我看了这一出猫家庭里的悲剧又是喜剧,实在是爱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我同虎子和咪咪都有深厚的感情。每天晚上,它们俩抢着到我床上去睡觉。

    在冬天,我在棉被上面特别铺上了一块布,供它们躺卧。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神志一清醒,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一股暖气仿佛透过了两层棉

    被,扑到我的双腿上。我知道,小猫睡得正香,即使我的双腿由于僵卧时间过

    久,又酸又痛,但我总是强忍着,决不动一动双腿,免得惊了小猫的轻梦。它此

    时也许正梦着捉住了一只耗子,只要我的腿一动,它这耗子就吃不成了,岂非大

    煞风景吗?

    这样过了几年,小咪咪大概有八九岁了。虎子比它大三岁,十一二岁的光

    景,依然威风凛凛,脾气暴烈如故,见人就咬,大有死不改悔的神气。而小咪咪

    则出我意料地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常常到处小便,桌子上,椅子上,沙发上,无

    处不便。如果到医院里去检查的话,大夫在列举的病情中一定会有一条的:小便

    失禁。最让我心烦的是,它偏偏看上了我桌子上的稿纸。我正写着什么文章,然

    而它却根本不管这一套,跳上去,屁股往下一蹲,一泡猫尿流在上面,还闪着微

    弱的光。说我不急,那不是真的。我心里真急,但是,我谨遵我的一条戒律:决

    不打小猫一掌,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打它。此时,我赶快把稿纸拿起来,抖掉

    了上面的猫尿,等它自己干。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哭笑不得。家人对我的

    嘲笑,我置若罔闻,“全等秋风过耳边”。

    我不信任何宗教,也不皈依任何神灵。但是,此时我却有点想迷信一下。我

    期望会有奇迹出现,让咪咪的病情好转。可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奇迹的,咪咪的病

    一天一天地严重起来。它不想回家,喜欢在房外荷塘边上石头缝里呆着,或者藏

    在小山的树木丛里。它再也不在夜里睡在我的被子上了。每当我半夜里醒来,觉

    得棉被上轻飘飘的,我惘然若有所失,甚至有点悲伤了。我每天凌晨起来,第一

    件事情就是拿着手电到房外塘边山上去找咪咪。它浑身雪白,是很容易找到的。

    在薄暗中,我眼前白白地一闪,我就知道是咪咪。见了我,“咪噢”一声,起身向

    我走来。我把它抱回家,给它东西吃,它似乎根本没有口味。我看了直想流泪。

    有一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几里路,到海淀的肉店里去买猪肝和牛肉。拿回

    来,喂给咪咪,它一闻,似乎有点想吃的样子;但肉一沾唇,它立即又把头缩回

    去,闭上眼睛,不闻不问了。有一天傍晚,我看咪咪神情很不妙,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唤它,它不

    肯进屋。我把它抱到篱笆以内,窗台下面。我端来两只碗,一只盛吃的,一只盛

    水。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它偎依着我,“咪噢”叫了两声,便闭上了眼睛。我放心

    进屋睡觉。第二天凌晨,我一睁眼,三步并作一步,手里拿着手电,到外面去

    看。哎呀不好!两碗全在,猫影顿杳。我心里非常难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

    手持手电找遍了塘边,山上,树后,草丛,深沟,石缝。有时候,眼前白光一

    闪。“是咪咪!”我狂喜。走近一看,是一张白纸。我嗒然若丧,心头仿佛被挖掉

    了点什么。“屋前屋后搜之遍,几处茫茫皆不见。”从此我就失掉了咪咪,它从我

    的生命中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我简直像是失掉了一个好友,一个亲人。

    至今回想起来,我内心里还颤抖不止。

    在我心情最沉重的时候,有一些通达世事的好心人告诉我,猫们有一种特殊

    的本领,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寿终。到了此时此刻,它们决不呆在主人家里,让

    主人看到死猫,感到心烦,或感到悲伤。它们总是逃了出去,到一个最僻静、最

    难找的角落里,地沟里,山洞里,树丛里,等候最后时刻的到来。因此,养猫的

    人大都在家里看不见死猫的尸体。只要自己的猫老了,病了,出去几天不回来,他们就知道,它已经离开了人世,不让举行遗体告别的仪式,永远永远不再回来

    了。

    我听了以后,憬然若有所悟。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宗教家,但却读过不少

    哲学家和宗教家谈论生死大事的文章。这些文章多半有非常精辟的见解,闪耀着

    智慧的光芒,我也想努力从中学习一些有关生死的真理,结果却是毫无所得。那

    些文章中,除了说教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大半都是老生常谈,不能

    解决什么实际问题,没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看来,倒是猫们临终时的所

    作所为,即使仅仅是出于本能吧,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们难道就不应该向猫

    们学习这一点儿经验吗?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谁都逃不过。中国历史上

    的赫赫有名的人物,秦皇、汉武,还有唐宗,想方设法,千方百计,想求得长生

    不老。到头来仍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落得黄土一抔,“西风残照汉家陵

    阙”。我辈平民百姓又何必煞费苦心呢?一个人早死几个小时,或者晚死几个小

    时,甚至几天,实在是无所谓的小事,决影响不了地球的转动,社会的前进。再

    退一步想,现在有些思想开明的人士,不想长生不死,不想在大地上再留黄土一

    抔;甚至开明到不要遗体告别,不要开追悼会。但是仍会给后人留下一些麻烦:

    登报,发讣告,还要打电话四处通知,总得忙上一阵。何不学一学猫们呢?它们

    这样处理生死大事,干得何等干净利索呀!一点儿痕迹也不留,走了,走了,永

    远地走了,让这花花世界的人们不见猫尸,用不着落泪,照旧做着花花世界的

    梦。

    我忽然联想到我多次看过的敦煌壁画上的西方净土。所谓“净土”,指的就是

    我们常说的天堂、乐园。是许多宗教信徒烧香念佛,查经祷告,甚至实行苦行,折磨自己,梦寐以求想到达的地方。据说在那里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间万万

    得不到的快乐。我看了壁画上画的房子、街道、树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总总,觉得十分热闹。可我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

    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就是,那里的人们都是笑口常开,没有一个人愁眉苦脸,他

    们的日子大概过得都很惬意。不像在我们人间有这样许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时候办点事,还要找后门,钻空子。在他们的商店里——净土里面还实行市场经济

    吗?他们还用得着商店吗?——售货员大概都很和气,不给人白眼,不训斥“上

    帝”,不扎堆闲侃,不给人钉子碰。这样的天堂乐园,我也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

    给我印象最深,使我最为吃惊或者羡慕的还是他们对待要死的人的态度。那里的

    人,大概同人世间的猫们差不多,能预先知道自己寿终的时刻。到了此时,要死

    的老嬷嬷或者老头儿,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身后簇拥着自己的子子孙孙、至亲

    好友,个个喜笑颜开,全无悲戚的神态,仿佛是去参加什么喜事一般,一直把老

    人送进坟墓。后事如何,壁画不是电影,是不能动的。然而画到这个程序,以后

    的事尽在不言中。如果一定要画上填土封坟,反而似乎是多此一举了。我觉得,净土中的人们给我们人类争了光。他们这一手比猫们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而

    又兴高采烈,多么豁达!多么聪明!猫们能做得到吗?这证明,净土里的人们真

    正参透了人生奥秘,真正参透了自然规律。人为万物之灵,他们为我们人类在同

    猫们对比之下真真增了光!真不愧是净土!

    上面我胡思乱想得太远了,还是回到我们人世间来吧。我坦白承认,我对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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